四月初六清晨,小雨轻风。
启祥宫里,万历皇帝一早便起了身,喝了碗小米粥,用过了早膳。
前几日,召开兵部会议,按惯例,今日便该将商议结果上奏了。
虽然万历平日里对政务多有怠慢,常常不上朝、压着奏章不批,但对于辽东战事,倒是还算上了些心。
一大早,中相宋坤便带着几名小宦官,将通政司今日送来的奏本、题本一一搬进启祥宫。
和前些日子积累下来的疏奏一起,堆得大案都快放不下了。
没法子,只得在旁边又加了一张书案,专门用作起草批红之用。
刚把奏章摆妥,掌司礼监的内相卢受也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位秉笔太监。
几人见过圣上之后,依例按着次序,一字排开站在大案与文案后头。
万历这才缓缓倚坐在长榻上,半阖着眼,问了句:“兵部的疏章送上来了没有?”
卢受早已将那份奏章放在案上,闻言立刻上前一步,答道:“回禀皇上,今天一早已由通政司送到司礼监了。”
万历点点头,轻轻道了声:“念。”
说完,便再次闭上了眼睛。
于是,卢受便开始一条条地将兵部的决议念给万历听。
宫中静默,只有奏章翻动和诵读之声。
念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把所有条文念完。
卢受放下疏奏,抬头等旨。
万历沉默片刻,慢悠悠地开口问:“这些条文,各科言官都是一致议决,没一个反对?”
“启禀陛下,”卢受答道,“这次兵部的决议,确实没有异议。各科官员全都表示认同。”
“那方卿怎么说?”
卢受翻了翻桌上的文书,找到一本,呈上前,说道:“方元辅的奏章也一同到了。他在疏中请圣上尽快批复兵部这份决议,说辽东之事再也拖延不得。”
听到这话,万历睁开眼睛,神情中透出一丝疑惑。
这平日里,没事都要吠几声的科道官,这次的意见居然能出奇的一致,这大出万历的所料。
如今倒好,一个个像是被谁约好了似的,居然没人反对?
这倒是有点古怪了。
兵部那几条条文,万历刚才听下来,倒也都还算中规中矩,并无大错——可这事儿不合常理。
按大明朝的官场规矩来说,就算提议再怎么正确,科道出身的言官们也不可能全体赞同。
再说了,这是辽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他们居然一个屁都没放?
这里头,必然有诈——哦,不,必有蹊跷!
万历沉思片刻,忽地抬眼看向宋坤,说道:“一会儿你去问问兵部与会的随堂太监,这回会议里头,真就没人提反对意见?让他把每个议政之人的态度都详细报来。”
宋坤立刻应声:“微臣领旨!”
这边话音刚落,卢受便适时开口:“请皇爷示下,对兵部这份决议,如何批示?”
万历眼皮微抬,只说了一字:“允。”
随即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问道:“熊廷弼现在人在哪儿?”
卢受答道:“启禀皇上,熊廷弼眼下正赋闲在江夏老家,并无官职在身。”
万历随后说道:“那就起升熊廷弼大理寺左寺丞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宣慰辽东。即刻赴京!”
万历说完话,便觉得有些倦意上头。
刚才听了兵部那一大段密密麻麻的条文,早就心烦意乱,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
于是摆摆手,道:“还有什么紧要的事,就一并说了吧。”
卢受闻言,目光转向宋坤。
虽说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分最重,可眼下要说起疏奏这些具体事务,其实多由宋坤打理。
卢受平日里还要兼顾东厂的番役杂务,自然不会事事都亲自过目。
宋坤便上前一步,捧起一份奏章,说道:
“四川左布政使朱燮元有奏:说四川永宁宣慰司的宣抚使奢崇明,奏称贵州水西宣慰司的酋首违抗朝廷命令,并弹劾奢社辉等人。”
万历听到一半,皱起了眉头,他是越听越糊涂,完全不明白这是何意。
于是他抬眼问道:“四川的永宁宣慰司,也能管到贵州水西宣慰司头上去了?”
卢受赶忙躬身回话:“皇上圣明,这两地确实分属两省,按理说互不隶属,事务无涉。”
“不过——”卢受顿了顿,继续道,“这永宁的奢崇明弹劾水西的奢社辉,倒也不是毫无关联。”
“哦?”万历听得来了兴趣,问道:“有何关联?”
卢受答道:“这两家都是彝族的宣慰司,世代通婚,联姻已久。而这个奢社辉,正是奢崇明的亲妹妹。”
“......”万历听完后,顿觉脑中更乱了,皱起眉头道:“所以你是说,这当哥哥的,弹劾的是自己的亲妹妹?”
“却是如此。”卢受点头,又补充道:“这些夷人嘛,未必明白咱们中原的‘亲亲相隐’之理。”
“呵。”万历闻言笑了一声,“也算不上坏事。”
“那这哥哥是为了什么要弹劾?”
原来,自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起,水西宣慰使安疆臣去世,由他的弟弟安尧臣继位。
后来安尧臣又去世了,儿子安位年纪尚幼,宣慰司的事务便由安尧臣的遗孀,也就是奢社辉代为处理。
从那时起,奢社辉便逐渐掌握了水西宣慰司的实际权力。
“奢崇明弹劾自家妹妹,擅权弄政,没有还政于其子安位。”卢受恭敬回道。
万历听完,不禁感到有些惊讶:自己还以为是旁的缘由,哪知这亲哥哥弹劾自家妹妹的理由,居然是“擅权不归政”。
在万历看来,亲妹妹掌管一个宣慰司,等于自家人牢牢把持着这地儿的权柄,这对奢崇明可全是好处,怎么还闹这一出?
难不成,这哥哥真是铁面无私,要来个大义灭亲?
万历扫了殿上一眼,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不知何意的模样,心中不禁暗叹:一群饭桶!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只得自己开口道:“下部院知之。”
——这话一出,便是把这桩事交给内阁、六部和都察院去处理,意思就是:你们看着办吧!
“还有何事?”万历只觉脑中昏沉,精力已近干涸,声音也不觉低了下去。
宋坤又从案上的一叠奏章中拣出一本,躬身道:“回陛下,此为内阁大学士方元辅所上之疏,尚请圣览。”
说罢,将奏章捧起,开始诵读:
大学士方从哲上奏说:臣之前,因选任空缺内阁大学士一事,诚恳地请求圣上。
无奈臣下呼吁虽然恳切,圣上却越听越厌烦,不是说圣上龙体还没痊愈,就是说圣上身体还需要调养,不是说稍作等待就有圣旨,就是说很快就会有圣旨下达。
辗转延挨,日复一日。
这到底是皇上原本就没有补官的意思,还是借此来表示安抚?
如果真想推举补缺官员,那么臣之前的奏疏、揭帖都在皇上跟前,一动笔就可以批示下发,请求体察臣之万般苦楚,赶快赐予恩准施行。
殿中众人在宋坤诵读之后,陷入了沉默。
这方从哲所奏,言辞激烈,言语锋利,几近责问,估计这老头到现在是实在撑不住了,在这万事繁难之春——破罐破摔了。
反正就赌你皇上不敢怎样!
万历听完,面色微沉,拿起长塌上的玉如意用力一敲,冷笑一声,心中怒意暗生:“好个方从哲,居然逼朕至此,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这般言语,也是一个大学士当说的吗?这是一个人臣的应有之礼?哼!”
这还是朕的方爱卿吗?现在就想着撂挑子,朕偏偏不许!
他脸色一冷,双目微闭,赌气不语。
站在一旁的卢受见状,心领神会,微一欠身,朝身后几名秉笔太监道:“留中,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