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天命

“祸事了!祸事了!”

王德成跌跌撞撞冲进鸿源茶楼,老太监刚拨开一道竹帘,就正正撞在驸马欧阳伦身上。

欧阳伦被撞了个趔趄,他狠狠瞪了王德成一眼,像躲癞皮狗一样闪到了旁边。

幽暗的茶室里烟气氤氲,透过残烛的微光,迷蒙的水雾裹挟着化不开的压抑,浮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屋里到处都坐满了人,满屋朱紫如同腾起漩涡的血浪,层层叠叠,静待噬人。

放眼望去,在座众人皆是淮西勋贵,其中不乏有吉安侯陆仲亨,征虏大将军冯胜这般大人物。

而有些勋贵则派了后辈过来,比如江夏侯周德兴的儿子周骥,镇辽大将唐胜宗的儿子唐福林……

宁教人间尽化修罗场,不容一姓再立朝堂上。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部转了过来,眼含怒火地注视着王德成。

尽管王德成知道,这怒火不是冲他来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启禀相国……”

“坏事禀报一次就够了。”人群中央,李善长阴翳的声音传来:“听多了,扰得心烦。”

“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坐在李善长旁边的陆仲亨侧过头来,面色凝重地问道。

“想不到那小子……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李善长咬得老牙咯嘣嘣直响:“若早知道会有今日,就该让他死在诏狱里!”

“李相!”冯胜一拍桌子:“现在不是长吁短叹的时候,若是太孙康复,未来咱们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了!”

“那你说怎么办!”李善长抬手摔了茶盏:“现在太孙在坤宁宫!谁进得去那里!又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情做成!”

一时间,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众人,李善长褶皱的眼皮微微颤抖,他低声自语:“皇后娘娘说得果然没错……那小子……真是像极了那个人……”

所有人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李善长所说的“那个人”,正是已经亡故的青田先生刘伯温。

有道是死诸葛惊走活仲达,有些人即便已是不在人世,犹有生前留下的余威。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声音,穿透了这满屋压抑的氛围。

“国公爷,我……我好像知道一个办法……”

众人的目光霎时间移了过去,只见在角落里,药童蜷缩着身子,怯生生地注视着满屋权贵。

李善长斜睨着他,面上凶相毕露:“乳臭未干的小子,靠着欺师灭祖跻身此间,能有什么主意!”

“是!是!”药童点头哈腰,样子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颤抖着说道:“小子……知道一招病气过渡之法,或许奏效……”

李善长刚要呵斥,一旁的陆仲亨却抬手拦住了他的话。

冯胜也在这时转过了身来,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药童接着说下去。

药童抖抖索索地说:“在云南的时候,师尊曾给那吴桐一方铅盒,那里面装的是四年前济南府天花大疫时,他老人家从患病孩童身上取下的天花痂皮。”

“那吴桐拿到此物后如获至宝,我亲眼看到,他把那盒痂皮制成水苗,为人们接种,被接种后的人会患上轻微的天花症状,但却不会致命,从而获得抵抗……”

“说重点!”李善长用力拍着桌子,厉声大吼。

药童都快哭出来了:“我回来后,学着师尊的制痂方法,用孩童常发的水痘进行试验。”

“然而没想到的是,水痘和天花全然不同,不仅痂皮无法用来免疫,反而渗出的新鲜水痘浆液……具有很强的传染性!”

听到这,李善长算是明白了。

他眯起浑浊的老眼,轻声问道:“老夫听说水痘一次罹患,终生免疫……”

“我查过太医院诊案!”药童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册诊案,抬起头说道:“皇太孙不曾患过水痘!”

这话一出,满堂淮西勋贵的眉眼骤然舒展了许多,其中冯胜说道:“那当务之急,就是得找个正患水痘的小孩……”

“大将军此言差矣。”吉安侯陆仲亨开口道:“如今太孙深居坤宁宫,怕是无法接近……”

他话音未落,李善长断然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让太子妃去。”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这能成吗!”陆仲亨瞪大眼睛:“那女人能肯?”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李善长面色阴沉,徐徐说道。

“更何况此事若成,她儿允炆……”李善长指节叩在茶案上,凶戾的视线扫过满座朱紫:“便是最有可能荣登大宝的储君!”

茶室骤然死寂,烛火在吉安侯骤缩的瞳孔里炸开星芒。

老国公枯指蘸着茶汤,在紫檀案上画出三条水痕:“太子妃求签问卦三年,所求不过‘母凭子贵’四字,而如今太子殿下……”

他故意顿住,任由未尽之言在众人心头如野火般滋长。

“妙!妙!”冯胜突然抚掌大笑,蟒袍玉带撞得茶盏叮当乱响:“太子妃本将军见过,她处处想学皇后娘娘,却又处处学不像!”

他大手一挥,捏了个夸张的兰花指,满室顿时腾起心照不宣的哄笑。

李善长转头看向药童,褶皱堆出个瘆人的笑:“陈公子献计有功,该赏。”

“小子不敢!小子只求……”

药童话音未落,欧阳伦已经悄然摸到他的身后,一把锋利的匕首猛地捅进少年腰窝!

霎时间,鲜血四溅。

所有人就这么冷眼看着,看着欧阳伦狞笑着拔出匕首,看着药童腿脚一软瘫倒在血泊中。

鲜血缓缓洇开,药童挣扎着蜷缩起身体,他浑身抽搐着,喉头咯咯作响:“你……你……!”

“本相赏你与师尊团聚。”李善长慢慢起身,抬脚碾住少年脖颈,他俯下身去,枯枝般的手指从鲜血里拾起诊案。

当看到“水痘邪毒,稚子尤危”的朱批时,他那张残鳞断角的老龙面相,渐渐舒展开颜。

一个时辰后……

太子东宫,偏殿。

整座大殿此刻忙成一团,数十名宫女太监在殿内进进出出。

太子妃吕氏正忙着指挥宫人们挑拣出朱雄英的日常被褥衣物,就在这时,菱花镜中忽然映出王德成鬼魅般的笑脸,惊得她失手打翻安神香。

“都出去。”

老太监阴恻恻的尖利声音传来,惊得满殿宫女太监呼啦啦向殿外退去。

殿门轰然合拢,空荡荡的大殿中,此时只剩吕氏和王德成二人。

“公公所来何事?”吕氏不自觉后退半步,她看着眼前冷笑着的老太监,眉心渐渐蹙了起来。

“娘娘仔细着。”王德成笑着上前,他捧起鎏金暖炉,袖中滑出个描金朱漆盒。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笑着把盒子举到吕氏眼前。

吕氏刚刚凑前,顿时触电般缩回——盒底黏着一层湿答答的痂皮,上面泛着死人才有的青灰!

她踉跄后退,翟衣扫翻青瓷药盏:“这是何物!”

“这是保娘娘您登上皇太后尊位的物什啊!”老太监眼放精光,逼上一步。

太子妃吕氏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她压低声音,厉声说道:“本宫断不会谋害皇嗣!”

“唉,娘娘糊涂啊。”王德成叹了口气,金盒在烛光下折射出妖冶的光芒。

“太孙殿下若康泰如初,东宫哪儿还有允炆主子的位置?”老太监眉眼间流露着同情,他把金盒放在旁边桌上:“娘娘,您难道不想看着允炆主子君临天下?您不想冠上皇太后的万古尊名?”

她浑身剧颤,丹凤眼里腾起水雾:“可雄英……雄英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

王德成并没有言语,他只是阴笑着,转身离去。

“圣上爷如今最疼太孙,来日必是太孙继位,娘娘啊,您且好生思量!”

隐隐黄钟声里,吕氏描金护甲已经深深掐进掌心。

这时,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旁边的帷幔中晃了出来。

朱允炆怯生生地走上前来,他轻轻拉起吕氏颤抖的手,低声唤道:“母后……”

吕氏大梦初醒般浑身打了个冷颤,她赶忙抹了把眼泪,伸手将旁边的一个靠枕递进朱允炆手里。

“允炆乖。”吕氏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把这个……给你哥哥送去。”

“好的母后。”

朱允炆抱着靠枕走出大殿,当看着儿子的背影渐渐远去,吕氏终于支持不住,颓然倒在了椅子上。

然而。

她不知道的是。

就在她方才失神的时候,朱允炆悄悄用手指蘸了一点痘浆,抹在了怀中的靠枕上。

“汉代儒宗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里说:‘天子受命于天’。”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默念:“哥哥,如今且让弟弟瞧瞧,你是否真的是……天命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