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自己,准确来说是讨厌现在的自己。”
暮色满浸,苔色漫上石径,书包带勒得肩膀发疼,衬衣第一颗纽扣硌着喉咙,樱花腐烂的甜腥充斥鼻腔。
这是条熟悉的小径,每一块石砖都熟悉不过。只是很少有人走,小镇翻新时偏偏落下它。
我这样走着,黑色的甲虫正爬上第七阶石砖,没来得及迟疑,抬起的左脚早落了下去,鞋底传来轻微的咔嚓声。
五岁的我应该会蹲下来静静地等它过去吧。可小时候的事我早记不大清,那是与亲生父母一起生活的时光。
我并未放缓步伐,视线没在甲虫的尸体上驻足一秒。甲壳碎片嵌进砖缝,向散落的樱花花瓣。
相比于大路,小径的风确实更凉些。同学问起时,我总这样回答。久而久之,这个答案同样说服了自己。
初夏,夜来得更晚。
小路直通到镇上的便利店旁,家离得不远,向前走几步就到。
经过便利店时,货架深处传来争执声。“说过不要进货橘子味汽水...”店员正与穿白裙的少女对峙。她踮脚取下最高处的玻璃瓶,手腕缠着褪色的蓝丝带。
那是新转来的女生,我只用余光轻瞥,步伐没有丝毫减慢。
家在小镇的尽头,倒也称不上家,只是我住在那。
那不属于我。
玄关处的三双拖鞋斜歪地躺着,姑父还没下班。我脱掉板鞋放进鞋柜下层的阴影,左脚跟磨破的创口贴被板鞋后沿掀开,新渗的血珠染红袜子边缘。我克制着目光,不让它瞟到上层表哥的球鞋。
走廊的霉菌比上周又扩张了一点。经过客厅,习惯性将空杯倒满水,正要将书包放到楼上。
“去把垃圾倒了,给垃圾袋口扎紧,上周汁水漏到走廊,还是我给你……”姑妈的声音和砧板上的切菜声同时抵达。后半句被油烟机的轰鸣淹过。
我弯腰拎起鼓胀的垃圾袋,咸涩的液体顺着脖子流到脸颊。腐坏的鱼鳃和蛋壳碎屑正透过塑料刺着手心,书包还寄生一般吸在背上,双肩勒出两道痕。
门外,姑父正好回家,一把拎起我的书包袋,西装蹭过我的胳膊,身上的烟灰抖落下来。
“尘儿长个了,书包是该换换了。”姑父开口时还带着细细的烟味,那股烟腔里说出的话语却让我倍感安心。
母亲之后,只有姑父带给过我这种感觉。
二楼过道的声控灯要拍三下才亮,钥匙要转两圈才能打开门,锁芯里卡着去年断过的半截钥匙。
我的屋子不大,六叠榻榻米房间。屋内陈设算旧的,灰色的墙纸早泛出黄晕,墙上的暖气片翻卷成浪花的形状。
坐到桌前,拉开老式台灯,我把自己埋进题海当中。不知过了多久,楼下传来关电视的啪嗒声,自动铅只剩最后一小节。
我听到一阵厚重的脚步声,好像被努力压低。声音停在门前。
客厅里,灯是关着的。姑父喝醉了酒,正倒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的样子。领带随着呼吸起伏,像条濒死的章鱼。
我蹑着手脚,把大衣盖在姑父身上。
他是我的姑父,更是我的父亲。
桌子上摆着剩下的饭菜,冷透的咖喱在盘子中凝结成琥珀。
我循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出自己的筷子。我的筷子很好找,与别的不同,是木制的,上面还有些木刺。
咖喱混着米饭送进嘴里,熟悉的味道接连几年未曾改变。
姑妈已经回到房间,满桌的狼藉等着我去清洗。
今天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我躺在床上,看着床边妈妈的相片。我该很快入睡的,不知怎的,脑畔闪过那个女生的身影。
晨露裹挟着樱花坠在石阶上,我一个人走在小路上,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