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人人都道一声瑞雪兆丰年。
还有人路过何易家门前,对着花圃垂涎,“阿易,这向日葵该拧下来吃啦。”旁的花草皆不堪冻,枯萎留作明年春天再发,只有这向日葵风骨铮铮,叶子翠绿翠绿,长得比人还高。
看起来就很好吃。
何易笑笑婉拒邻居的好意,给他的小花做一件小棉袄,又在花圃外围加一层护栏。
十三娘跟在他身后一蹦一跳踩雪玩,“啧啧,阿易,我哪有那么脆弱。”说着抬手,硕大花盘低垂,张开大嘴咬掉她手中半块烤地瓜。
般若花嘴巴一瘪就要把地瓜吐出来,十三娘指着它警告:“不许浪费粮食,不然下次有肉也不给你吃!”
“……”般若花敢怒不敢言,苦着脸把地瓜咽下去。
何易忍俊不禁。
一切都在变好,阿娘的身体渐渐好转,罐子里的钱也越来越多。
本该是个幸福美满的团圆年。
除夕之夜,何易爹为了多挣点钱,执意不肯歇,说趁着大伙都在家过年没人跟自己抢柴火,还能赶在第一顿饺子之前再砍一波。
全家人等了他一夜。
初一早上,何易爹的尸体在山脚被人发现,已被野兽啃食得七零八落。
何易在父亲的尸身前跪了四天三夜,直到晕倒了被人抬回去。
他跪的时候,十三娘就在旁边跪着陪他。
那是第一次十三娘痛恨自己不是仙,仙人有起死回生之能,她没有。
她是妖魔。
生长于地狱的花,自来就带着邪恶。
她只会吃人,不会救人。
其实就连生肉,也戒了好久了。
同时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面对比自己力量强大百倍的东西,就跟当初她手里那只鸡一样,只能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比如贫穷,比如野兽,比如疾病。
祸不单行,何易爹的死给何易娘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还没出十五,她便又病倒了,病得比以前更严重。
罐子里的钱全部拿来给何易爹买了棺材,何易不得不再出去干活,晚上回来照顾母亲。
趁他不注意,十三娘偷跑到有钱人家,大摇大摆进去,拿起几锭金元宝。
走出门口,又回去,把钱一一摆回原处,暴躁挠头。
阿易说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小偷,那是不对的。
临走前郁闷抄走人家桌上一个红苹果,甜香扑鼻。
下嘴那一刻,同样还回去,这也不是拿,还是偷。
她流着口水,走得故作潇洒,一步三回头。
回到家里,何易已经回来了,同时从家里出来的还有大夫,边走边摇头叹息。
这天晚上十三娘蹲在灶房,试探着道:“阿易,街上有人卖苹果,又大又红……”你吃了一定会开心起来的,因为我每次只要有吃的就开心。
可是守着药炉的何易一回头,却把她吓一跳,他眼眶红得不像话,极力想对她挤出一个笑来,试了半天失败了。
何易道:“我不想失去我阿娘。”
十三娘无措地看着他,半晌,站起来环抱着何易,笨拙地拍他背脊。小时候阿易生病或者难过,阿易娘就是这么安慰他的,有时候还会轻声哼小调。
她在一边看过的。
她那时看着,也想要个娘,有一次趁阿易不在家,她还偷偷扎进那个妇人的怀抱待了一会儿。
妇人身上的香气不同于阿易,又暖和又温柔,像是泡在温水里一样,叫人莫名心安。
可是现在这妇人也要离开阿易了,阿易以后若是再难过该怎么办呢?
娘亲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好,阿易不能没有娘亲。
就像她不能没有阿易。
阿易实在太累了,不久之后就沉沉睡去。
十三娘独自走回厨房,摸出一把剔骨刀。
其实最初她骗了阿易。
不是她咬破使者口袋漏了出来,是使者同冥王打赌,冥王说魔种就是魔种,生来不知向善,不知爱人,当断然弑杀之。
使者不以为然,取随身一粒菩提子替她做一颗心脏,将她扔下凡间,以六载为期,若她不能在凡间生根发芽,再毁她不迟。
她在荒山沉寂六年,埋于六根不净凡尘土,不屑一顾人间,冷眼等死。
直到最后一刻,一双纤弱小手将她从黑暗中解脱出来,一点一点拭净她身上污泥。
原来人类是暖的。
“就把你种在这里好不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们有家,有情,会脸红,他们张开手臂再收缩一下就是拥抱。
剔骨刀扎进滚烫的胸膛,破开皮肉。
心脏取出来,在她手上化回一颗菩提子。
她将那小小余温未消的果实扔进药炉,翻动几下,跟其他药材搅在一起。
她不会救人,结于佛前的这颗菩提子可以。
只是没了菩提子的压制,她周身魔性暴涨。
她望着熟睡的何易和何易娘,鼻管一阵一阵吸着肉香,狠狠咽口水。
真的好饿。
何易娘奇迹般地康复了,何易惊喜之余,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十三娘了。
之前早出晚归忙着挣钱忙着照顾母亲,他以为十三娘自己玩去了。
可是想想不对,再怎么贪玩她也会跟自己每天打个照面的,难道是那日没给她买苹果,她生了气?
这天下工早,何易特地买回好几个苹果,个个又大又圆。
路过家门口的树林时,从中传出一阵异动。
何易默了一默,转身走进去。
通红的苹果滚落一地。
何易不可置信盯着前方,十三娘四肢着地,死死咬住一头孤狼的咽喉。
遍地是淋淋洒洒的血迹,一时竟分不清谁更像野兽。
十三娘闻声抬头,比何易更受惊,立时狗撵兔子似的撒腿便跑,十分不敢面对他。
“站住!”何易怒吼。
十三娘站住了,手忙脚乱擦着嘴角腥臭的血迹,“我我我只咬过狼、老鼠、老虎……我只喝血,不吃生肉,更没吃人!”
何易向前一步,盯着她,“为什么?”
十三娘几乎要哭了出来,“对不起,我忍不住。”
鞠躬,脸几乎贴地,“我下次不敢了。”
你别不要我。
忽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何易拥抱着她,安慰着,“没关系,是我不好,对你关心得太少,忍不住就不用忍了。”
他只当她是天性使然。
他仍然要她,“你没受伤吧?”
十三娘在他怀里摇摇头。
何易道:“吓死我了,满地的血,不是你的就好,我们回家吧。”他拍拍肩膀,“背你好不好?”
十三娘后退一步,再一步,忍得及其艰难,甚至都不敢看他,“不,你离我远点就好。”你太香了,我真怕我忍不住。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除了何易开始频繁往家买大量猪血。
他把血拿到锅里蒸,试图教会十三娘吃熟食,锲而不舍。
十三娘每次都把他端来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吐。
魔终究是魔,没了菩提子,她再融入不了人间,她甚至开始羡慕起法力低微的妖,至少它们能披一张人皮,短暂地在人间行走。
她屡屡进山觅食,后来发现集市上有猎人售卖兽皮,赫然发现一条生财之道。
何家门前的野兽渐渐越堆越多。
何易拿她没有办法,只好依了她,将野兽剥皮卖钱。
邻里街坊眼红,想方设法打听,“阿易,是用什么法子打的猎,别藏私,也教教我们啊。”
何易无从说起,闭门谢绝围观。
于是流言蜚语也越传越多。
人们都说何易心术不正,偷偷在家里养妖怪。
“否则他一个文弱书生哪来的力气上山打猎?”
“就是就是,他家还长着株怪异的向日葵,好几年了,听说晚上还发光呢!”
“呀,不会是吸收我们的精气吧,我听说妖怪都是要吸活人精血的。”
“说起来他娘病得都快死了,怎么眼见着好了呢?”
“怪不得他爹上山叫野兽咬死了,报应吧!”
越传越难听,十三娘气不过,于是有人走着走着无故摔一跤,人们便愈发说得起劲。
甚至后来有人不小心自己摔一跤也要算到何易头上,说何易操控他家妖怪出来杀人了。
真相已经没有人关心。
“你活该啊,明明大家都是过一样的苦日子,怎么独你家富裕起来了呢?凭什么。”
“你不想说,那你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背地里作奸犯科了吧?不是我们见不得你好,我们这是为大家谋个公道。”
十三娘回来,看见满院子的人。
何易被围在当中,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千夫所指。
他徒劳护着身后的般若花,“不是的,事情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花不害人。”
阿婆怒气冲冲,“那之前我们家的鸡你怎么解释!”
“对啊,你说啊。”
“说啊!”
“……”
原来这也算是人。
何易的声音被淹没在人潮中,“我不是已经赔给你了吗?”
没有人愿意听他解释。
何易一抬头看见十三娘,她已怒到极点,十指骤然尖利,走向离她最近的一个村民。
“不要!”他朝她猛摇头,不要破戒,你是妖是魔又如何,别信他们,别听,你就是你,不是他们说的你。
直到人群中走出一个道士,要做法烧般若。
何易阻拦无望,于是吼道:“你快走!”
“好,我走。”十三娘回归本体,在人们肉眼中一道黑气包拢巨大花朵,花朵连根拔起,升至半空。
这次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她对何易道:“你等我回来。”
不能在这里杀人,阿易看见了会不开心。
等我摆脱了这道士,我回来与你远走高飞。
我们寻一无人之处,只有我和你。
你说了要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