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辛“啧啧”看着他,“你这个人,一看就是没过过穷日子,喝过的茶叶可以用来煮茶叶蛋啊,还可以埋进土里给花当肥料,像你这么喝上一泡就换也算一种浪费。”
打死金九它也想不到,公子会有一天坐在这个院子里听一个姑娘科普穷人的生活。
关键他还听得贼认真,看起来很想亲手试试煮茶叶蛋。
“我爷生前也爱喝茶,但我们没钱买,卖酒挣的钱要拿去救济穷人,他每次都买最次的茶叶沫子,喝到没味道了才舍得扔。”
秦艽道:“你们已经够穷了,还要去接济别人?”
“总还是有人比我们更穷啊。”细辛道,“小时候族人容不下我,爷爷便带着我去人类地方生活,但是跟人类一起生活,就要像个人类一样,不能随便暴露身份,更不能用法术,想要什么必须靠自己挣钱买。”
“有一年闹蝗灾,人类短衣少食,到处都有人饿死,可凄惨了,你听说过易子而食吗?”
秦艽点头,“书上看过。”
“我却是亲眼见过,人们被饿得没有法子,又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便两家交换,将别人的子女拿来煮了吃,甚至……有一次……”细辛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偏头看看听得入神的卉卉,把话咽了下去。
那一次,她看见有个妇人刚诞下婴孩,旁边等久了的汉子连煮食都等不及,就那么囫囵将眼睛尚且没睁开的孩子生吃了下去。
妇人抢夺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断了气,然后疯了一般,过去同她丈夫抢食。
一边号啕一边费力吞咽,他们另外三个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孩子都在旁边看着,眼睛空洞无神,连哭都忘了哭。
那母亲吃完了婴孩,便迫不及待掀开衣服,将干瘪的乳头塞进最小的一个孩子嘴中。
孩子这才像活了过来,拼命吸吮……
人被逼到一个极致,原本是连苟且活着都不配的。
秦艽看她神色,料想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便趁她愣怔,悄然起身,从屋里拿出一个小匣子,里头放了七七八八各种茶叶,“都给你。”茶叶渣就算了。
细辛:“……”
感动非常,这得值多少钱,现在开始抱大腿还来得及吗?
有人在外头叩门,金九跑着去开,不料卉卉听到脚步声比它还兴奋,抢在它前头往门口撞,一边细细扯着嗓子喊:“阿娘——”
看上去跟她娘亲感情颇深。
一个穿斑斓黄衣的妇人出现在院子里,长裙委地,朝秦艽福了一福,“公子,我来带卉卉回去。”
粗声粗气,嗓门极大。
细辛小声肯定:“看来卉卉长得像爹。”
秦艽站起来,拢了拢狐裘,“夫人来得正好,秦某有话对夫人说。”
妇人忐忑望向他。
秦艽道:“夫人已在此百年,够了,可以褪下这身虎皮,投胎去了。”
刑满释放,那妇人脸上却没有丝毫欣喜,愁容满面叩下头去,“谢过公子。”
起身牵起卉卉,出门前再三踌躇,还是转过身来面对秦艽,“那公子还要在此囚困多久呢?”
秦艽一愣,继而微微一笑,“不知道。”
妇人幽幽叹息,“若公子有母亲,知晓公子在此间受苦,心里得有多难过。”
“嗯,”秦艽道,“所幸我没有。”
妇人:“……”
秦艽送走妇人,返身回来却是细辛眼带泪花,“我才想起来我也没有娘亲。”
秦艽波澜不惊,“恭喜你。”
“……”细辛成功把眼泪憋了回去,低头猛喝茶,喝穷秦艽。
喝了一会儿听秦艽道:“夜间仍是不安全,你照例在这住一夜,明早再出去。”
细辛心有余悸,“不会又跑出来一个十三娘吧?”夜夜有人过来强行搞拆迁,这谁顶得住。
秦艽道:“害怕你还来?”
细辛脱口而出,“我这不是惦记着你吗?”
秦艽:“你惦记我作甚?”
“你长得帅啊。”
秦艽:“……”
金九打旁飘过,哦公子脸红了,人家狐妖要睡你你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现在一扑棱蛾子跟你开个玩笑你就害羞,要不要这么双标。
夜间细辛睡得正香,忽然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
睁开眼差点吓得灵魂出窍——卉卉一双大眼在黑暗中呈通红,正站在床边一眨一眨看着她。
见她醒来忙示意她噤声,冰凉的小手拉住她,往外挣。
细辛一路跟着她出了秦宅,在鳞次栉比形状奇怪的房屋中穿行一阵,来到一个土屋前。
白日见到的妇人就站在屋前等着她,一见她二话不说先跪下磕头,卑微到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公子到了晚上总在宅子外头设结界,我进不去,只能让卉卉将姑娘带了出来,唐突之处,还请姑娘勿要责怪。”
细辛低头看着卉卉,心想秦艽看着无情的一副样子,倒是对小孩子格外宽容。
于是道:“卉卉不是夫人的孩子吧?”
“自然。”
妇人道:“我如何生得出卉卉来,她原本是护城河畔密林里苔藓成的精,险些被河伯一口吞进肚子,是公子路过将她救了出来,还给了卉卉些许修为助她化出人形。”
妇人抚着卉卉的脑袋满目慈爱,“卉卉算是我们大家的孩子,谁见着她便带她回去养一段,只不过她还是最喜欢跟着我。”
卉卉极享受她的抚摸,手舞足蹈地围着她转圈圈,妇人看着看着便流下泪来,“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就傻乎乎穷开心。”
逢人便送花,别人不要她就硬举着手,直到人家接了为止,她觉得那便是对她的喜欢了,龇着稀疏的牙朝人家笑。
幸亏头上的花第二日会长回来,不然就这个揪法,早把自己揪秃了。
一厢情愿呆傻成这样,如何能够离得开她呢?妇人叹了口气,“今夜冒着被公子责罚请姑娘前来,是想恳求姑娘到公子面前帮奴求个情,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在外头我早已无依无靠,即便刑满也不想出城,请公子让我留下吧。”
夫人说着,手一挥打开自家门前的门,露出屋里炕头一排熟睡的孩子,什么品种的都有。
“这些都是百年来我收养的城中孤儿,我们相依为命,他们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们。”
细辛看了她一会儿,“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你为何不自己跟秦艽说?”
妇人:“就凭你敢直呼他的名字,而我们只敢尊称他为公子。”
细辛:“……”
细辛道:“他有那么吓人吗?”
妇人毫不犹豫点头,有,太有了。
连卉卉都跟着点头,大哥哥发起火来吓死妖了。
“好吧。”细辛道,“我试试。”
妇人脸上一喜,“谢谢姑娘,姑娘也别叫我夫人了,我娘家姓容,姑娘就同其他人一样,叫我容氏即可。”
细辛点头应下,欲言又止了一阵,“夫人,你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此言一出,容氏原本温和的面孔狰狞了一瞬,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了个正着,倒退几步,慌乱抬袖掩面,“没有见过,你认错人了。”
裙摆委实太长,她踉跄一下,被后头跟着的卉卉绊倒,跌在地上。
裙子一角掀起,露出她布袜下的小腿。
压根就没有肉,只是一根白骨而已。
细辛抢上去,迅速解开她裙摆看了一眼,惊诧到说不出话来,“你……”
容氏的两条腿,一直到大腿根,一丝皮肉都没有,直直两根骨头,上头挂着丝丝白筋。
“别看了,都说让你别看了!”容氏恼羞成怒,面目愈发狠厉,控制不住露出本相,是一只吊睛黄虎。
她也不顾卉卉哇哇大哭,拖起来就走,“啪”地关上大门。
细辛久久不能回神。
多年前那个号啕着从丈夫嘴里抢夺死婴的发疯妇人在脑海中逐渐与现在的容氏重叠。
“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在外头我早已无依无靠,即便刑满也不想出城。”
不想出城么……
远远飘过来一盏灯,秦艽提灯的手那只衣袖滑落少许,露出白皙手腕上几块鳞片,他低头见了,忙用另一手拉了拉袖口盖住,才雍容走向细辛。
“姑娘何须行此大礼,可是对我万妖城的土地爱得深沉?”
“……”细辛这才想起自己还趴在地上,连忙站起来。
秦艽笑着摘走她头顶沾上的草叶,“说了晚上不太平,你还敢出来,胆子不小。”
灯光融融中他眉目柔和,一时间细辛有点得意忘形,“我这不是仗着有公子给我撑腰?”
秦艽冷哼一声,你知道就好。
细辛:“公子就让容氏留下吧。”
秦艽道:“城中自有城中的规矩,这是牢狱,不是善人堂。”
“我并非是滥好心,只是想着容氏收留了如此多的小妖怪,若是她走了,那些娃娃少不得要公子这个城主照应,岂不是给公子添许多麻烦。”
秦艽提灯映着她脸,“这么有礼貌?”
细辛扭捏一下,“他们说不能称呼公子全名。”怕你发飙。
秦艽点头,“对,我名字里带着诅咒,一天之内若叫上十次,必定全身溃烂长大包,生不如死。”
这么严重?
细辛掰指头数算一下,哭丧着脸,“那完了,我还有四次。”
秦艽:“……”
蠢成这样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是奇迹吧。
一定是。
他转身继续在前头引路,嘴角忍不住扯开一抹笑。
冷不防袖子给扯住,细辛在后头孜孜不倦,“秦艽,求你了,这位夫人好歹也算同我认识,不能网开一面吗?”
“认识?”
细辛赶忙将那个咽回去的故事讲完。
讲完之后秦艽便陷入了沉思。
“只是我见到她那会儿,她实打实是个凡人,如今何以是个虎妖?”细辛纳闷。
“是半人半妖。”秦艽补充道,顿了顿,“此中曲折,都是造化。”
确实是弄人的造化。
大饥荒年,又是天寒凛冬,路边皆是冻死骨。
长夜里,偶有小儿夜啼,也很快被母亲拿被子捂住嘴将声音压下去。
“莫哭咧,不然换了你去。”说完看着另一侧空了的小枕头,干枯的眼窝中流下两行浊泪。
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谁愿意舍弃自己亲生的骨肉换来吃了活命。
易子而食,写在书上无非轻飘飘四个字,背后却是卖妻鬻子鲜血淋漓,饿殍遍野。
凡人不好过,山林野兽也受影响。
就连树皮都被剥了个干净,野兽也只得走往更远的深山捕猎。
在深山游走的还有一个人类男人,他吃了自己刚降生的孩童终于攒了点力气,冒着与野兽相撞的危险进山为一家老小找吃的。
拨开一片伪装的树枝,汉子面色一喜。
几只圆滚滚的小老虎崽子正依偎成一团,睡得正熟。
而与此同时,一只饿得皮包骨的母老虎在外寻找了两三日,方从草丛里拖出一只鼹鼠。
尚不够她自己饱腹,她却还惦记洞里刚出生没几天的虎崽子。
忍着食物的诱惑千辛万苦将鼹鼠叼回去,却发现洞中原本厚软的干草堆上空空如也,只有几团温热的血迹。
母虎发了狂地寻着气味找过去,正好看见一个汉子站在锅边煮肉,旁边扔着数张幼虎皮。
她悲啸一声,跳上去一口咬断了汉子的咽喉。
犹自不解恨,恰巧里屋传来动静。
一个奄奄一息的妇人拥着三个娃娃躺在土炕上。
妇人听见外间动静,费力睁开眼睛,原想看看怎么了,抬起却正与母虎对上,霎时大叫一声,第一时间护住了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