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这不是有了吗?

廷尉府衙门外,一时间车水马龙,贺客盈门。

鲍勋被廷尉高柔“擅自”释放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短短半日之内传遍了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位因刚直敢言而触怒曹丕,被下诏狱数月的名士几乎必死的名士终于得到了自由,让清流众人无不欢欣鼓舞,都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大胜,这是大魏风骨横扫天子乱命的铁证。

虽然鲍勋本人及其家人在出狱之后第一时间已经隐匿踪影不知去向,但这并不妨碍朝野上下的士人们将如潮的赞誉和敬意,投向那个看似平庸、此刻却光芒万丈的名字——高柔,高文惠。

“文惠兄真乃国士也,如此风骨数十年未有,我等窃据高位,却碌碌无为全无办法,当真让人汗颜。”

侍中中护军假节镇军大将军录尚书事陈群乃群臣之首,这串长长的官职中每个单独拆解出来都能轻松压过缺少靠山的廷尉。

可今天他紧紧握着高柔的手,一改之前在诏狱中冷淡肃穆,没口子的称赞夸奖,引得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马屁滚滚。

陈群与鲍勋相交莫逆,鲍勋耿直的脾气让他成为陈群手上的一把利刃,很多陈群不方便说的话都能借由鲍勋之口说出来,这样陈群就能继续当和事佬缓缓积累名声。

鲍勋下狱之后陈群多次救援,可他明哲保身的风格就势必不可能有朝堂之外的手法,倒是没想到高柔直接一套认真掀桌,不惜以死换鲍勋的命,这让陈群都感动坏了。

鲍勋这次逃脱,之后也元气大伤,再迅速回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好像不太容易,陈群觉得高柔也有潜力,于是今天亲自带着群臣来夸奖安抚高柔,顺便蹭蹭高柔的热度,看看能不能把高柔的大功揽在自己怀中。

“文惠兄此举,力挽狂澜,保全忠良,真有古来贤士之风,定能名垂青史,能跟文惠兄结交,是我等的福气啊!”侍中吏部尚书卫臻亦是满面红光,抚掌赞叹。

卫臻的父亲是曹魏的功勋卫兹,跟鲍勋的父亲一样都是在曹操创业期早早牺牲,因此这次鲍勋下狱的事情让卫臻狠狠代入,没人比他更焦虑。

此刻看高柔的表情更是温柔崇敬,溢美之词不要钱一样滚滚喷涌。

高柔被一群同僚簇拥在中间,听着耳边不绝于耳的赞美之词,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

他年过五旬,在官场沉浮数十载,虽官至九卿之一的廷尉,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享受如此纯粹而热烈的敬仰,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努力挺直了腰板,想让自己看起来更配得上这份突如其来的荣耀。

只是那笑容里,除了喜悦,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过度兴奋而产生的僵硬。

他不停地拱手作揖,复读道:

“诸位谬赞!谬赞了!柔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文惠兄何必过谦!”

陈群亲热地拍了拍高柔的肩膀,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

“只是,你之前为何也不与我等通个气?

前日朝会上,你突然提及要释放郭表,又说黄庸乃是诬告,我与伯觎还私下议论,以为你是不是……是不是受了什么扰弄,或是突然犯了糊涂!害得我等白白担心一场!”

陈群这话引来周围一阵善意的哄笑。

高柔听了,脸上笑容更盛。

这次的笑倒不是礼节的讨好,而是发自内心的欢愉。

因为,这跟黄庸之前教他的简直如出一辙,黄庸甚至猜到了陈群略带戏谑的敲打——这是上位者独特的手段,陈群的意思是,以后你高柔就是我的人了,之前孟浪妄为不要紧,但以后要事事通传给我。

此刻,他享受着这份由阴谋和冒险堆砌起来的荣耀,冲陈群恭敬地道:

“愚下年老,急躁少谋,鲍公陷在诏狱许久病困交加,让柔心如刀绞,心道每日处置的都是郭表、黄庸这般繁复琐事,却不能为国做事、为君分忧,这才铤而走险,事后想想也是惶恐不已。

以后再有这般,愚下定请陈公指点,先谢过陈公愿意教愚下了。”

急躁少谋,这是当官的唯一可以主动承认的缺点。

说这个不仅不会影响高柔的形象,还会进一步巩固他耿直、铁面不惜身的形象,还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大功”归为巧合,那憨厚的笑容削弱了很多独占功劳的嫉妒。

陈群见高柔完全不居功,还主动自称愚下表示愿意投效,更是开心地连连颔首,冲群臣道:

“文惠若称愚,群岂不是蠢笨如猪狗,怎堪陛下以社稷相托?愧矣,愧矣!”

群臣见陈群这样说,也都马屁滚滚,不住地称颂高柔聪慧过人,简直是天生下来拯救大魏的,高柔再次被荣耀和喜悦填满,美得冒泡。

荣耀……这就是荣耀的感觉吗?

高柔心中感慨万千。

从袁氏毁败之后,高柔一直在幻想等来再起的机会,从年轻到垂暮,他终于等来了这个时刻。

德和贤弟……你真是我的贵人啊!

之前不会奉承人的高柔一开口之后立刻适应了这种场合,原来拍马屁这么简单,只是忙于交际的众人都没有注意到,在这个社交场合中,偏偏有个人是这样的不合群。

人群的外围,一个身影静静伫立,与周围热烈的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面容清癯,双目狭长,眼神深邃如同古井,像一只狩猎的饿狼安静而耐心地观察着被众人簇拥的高柔,以及周围那些兴奋不已的同僚们。

大家都在交口称赞高柔,都在拍马讨好陈群,只有那个人依旧平静地自处,并不高冷,也没有杀意就像一尊人偶一般完全不引人注意。

就是这样的人,却是今天仅次于陈群的曹魏擎天支柱。

假节抚军大将军给事中录尚书事司马懿!

鲍勋获释,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鲍勋为人正直,是难得的诤臣,更是他多年的好友,在曹丕当太子的时候两人就非常默契经常互通有无。

能看到好友脱离囹圄,他心中亦感欣慰,之前掩护鲍勋的家人藏匿甚至就有司马懿的手笔。

可与陈群、卫臻等人纯粹的喜悦不同,司马懿的心头,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疑云。

高柔……高文惠……

司马懿的目光落在高柔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上,满是警惕。

以高文惠的性情,当真做得出这等石破天惊之事?

他对高柔的了解,远比陈群等人要深刻。

高柔此人,虽不失为循吏,但性情偏于谨慎保守,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怯懦,绝不是他自称的“急躁少谋”之人,不然他一个袁氏余孽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让他秉公执法尚可,让他为了所谓的“风骨”去公然对抗圣意,甚至做出“擅自释放钦犯”这等形同谋逆的大罪……

司马懿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这是高柔自己的主意。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一种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阴谋的味道,而今天来看到高柔娴熟的阿谀和充足的准备,他更是坚信这点。

高柔背后定然有人指点!而且此人,心思缜密,胆大包天,能量更是非同小可!

会是谁?

司马懿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最终落在了空处。

他想到了今日清晨刚刚传来的消息——陛下突然下旨,擢升年仅十八岁的夏侯玄为黄门侍郎,并加督率校事之权。

黄门侍郎是皇帝近臣,位不高而权重,可以出入宫禁,参预机密,只是一般作为清贵散官,并不重要。

可现在,夏侯玄除了黄门侍郎的身份,更有督率校事的差遣,天子这是将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力量,交到了这个年轻的宗室子弟手中,看来陛下也认为高文惠这背后肯定有什么人在操作。

此事没跟我们这些老臣商量,陛下……这是生了嫌隙啊。

司马懿对夏侯家再熟悉不过,他与夏侯尚本来就是多年的好友,他的大儿子司马师之前还跟夏侯尚的女儿、夏侯玄的妹妹夏侯徽订了婚事,对这个胸怀大志的少年还是颇为熟悉,当成自己的亲子侄一般。

如果不是夏侯尚病重,夏侯徽这会儿已经嫁入司马家,可现在司马懿对这桩婚事有点迟疑了。

此刻的夏侯家,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

夏侯玄年轻气盛,又骤登高位,手握校事这等凶器,根本不知此事的利害,甚至完全没有跟司马懿商量一下。

鲍勋的出狱,非但不是风波的平息,反而是一场更大、更猛烈的腥风血雨的开始!

夏侯玄自愿成为一把刀,这把锋利的刀一旦出鞘,目标又会是谁?

司马懿看着眼前的热闹,突然感觉有点凄凉。

子桓快不行了,怎么感觉现在大魏江河日下。

我们创造的国家,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一时恍惚,又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

得……静观其变,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这其中兴风作浪,我看你们是根本没有把我司马懿放在眼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