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入工部

二人在酒肆临窗而坐,陆衡以箸划酒,在案上勾勒《周礼》井田图;苏轼则撕下半片荷叶,蘸酒画出汴河漕运脉络。窗外忽落春雨,打湿酒旗上“醉里挑灯看剑”的墨字。

“子瞻此句,颇似醉翁亭意趣。”陆衡指了指斜对角的醉翁楼,那正是欧阳修常携门生雅集之处。

苏轼抚掌而笑:“醉翁门下,岂敢望状元项背?不过今日得见‘以民为秤’之论,方知庙堂之高,原与江湖之远相通。”

雨停时,陆衡解下腰间玉珏赠予苏轼:“此珏刻《考工记》句,愿与子瞻共证‘致君尧舜上’之志。”

苏轼以扇柄挑起玉珏,见日光穿透纹路,在袖间投下“民本”二字暗影,遂将随身所携《中庸》注疏手稿回赠:“愿借状元笔,共写这太平盛世。”

远处钟鼓坊传来暮鼓,二人相视一笑。

夜色沉沉,汴京城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远处皇城的角楼亮着零星灯火。

烛火摇曳,将沈清荷伏案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她目光停在“水运仪象台·枢轮部“的图谱上。白日苏云岫的话语犹在耳边:

“我听闻工部都水监正在招考掌固,专司水利机械修缮。清荷,你既有家学渊源,又有此志向,何不去试试?“

沈清荷垂眸深思,只淡淡一笑,说是考虑一番。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长两短,已是亥时。

沈志国正在石案前摆弄一副残局,黑白子间暗藏杀机。见女儿朝这边走来走来,他拈起一枚黑子:“这么晚还不歇息,可是为工部招考之事?“

沈清荷呼吸微滞。父亲总是这般料事如神。

“爹爹,你怎知晓?”

沈志国抚须,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从你回来后,除了吃饭,便待在房里。席间也是一脸心事的模样。”

“女儿想试试都水监的考选。“她将书搁在石案,烛光映着《嘉祐编敕》里翻开的条文:“凡通晓水利、算术者,不限出身。“

夜风拂过梨树,带落几片残花。沈志国突然将黑子“嗒“地按在“天元“位:“你可知现任都水监使是谁?“

“程昉。“沈清荷抿唇,“庆历六年进士,贾黯门生。“

沈志国凝视着棋局,忽然将白子连提三枚:“既然你想去那便去吧,你母亲那里我去说服。”

沈清荷难掩激动之情,忽地站了起来,双手圈住父亲脖颈,撒娇道:“谢谢爹爹,女儿定不负爹爹期望。”

沈志国轻轻抚了抚她的手:“你有此志向,爹爹很高兴。你能有所作为,也是我大宋之福。”

已至五月,天光未明,沈清荷已对镜理妆。

杏红捧着鎏金铜盆进来,盆中热水蒸腾,映着窗棂外朦胧的晨色。她见自家小姐未着往日的素色襦裙,反倒换了一身靛青窄袖短褐,腰间束着革带,腕间缠着那根熟悉的铜丝,不由怔了怔:“小姐今日怎么这般打扮?”

沈清荷将发髻挽紧,以一支素银簪固定,闻言抬眸,唇角微扬:“今日工部考校,男装行事更方便些。”

杏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自老爷中毒后,小姐便似变了个人,如今竟要破例入工部,那可是男子云集之地!

沈清荷似是看出她的忧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妨,我已递了疏请,况且‘格物之技,不分男女’。”

工部衙署位于皇城西南,青砖灰瓦,门前一对石狮威严肃穆。

沈清荷踏入大门时,院内已聚集了数十名应试者,皆是各地选拔的能工巧匠。见她一身男装进来,众人先是一愣,随即交头接耳。

“这谁家的小郎君?细皮嫩肉的,也敢来考工部?”

“嘘……听说是沈志国的女儿,破例参试的。”

“女子也能考?笑话!”

……

沈清荷神色不变,径直走向考案。案上摆着三样物事:一枚断裂的铜齿轮,只是边缘有酸蚀痕迹。一叠泛黄的《水运仪象台》残图,不过缺了关键几页。还有一架损坏的“莲花漏”计时器,水流不畅,时刻不准。

主考官乃工部侍郎程戡,须发花白,目光如炬。他环视众人,沉声道:

“今日考校三题——修齿轮、补图纸、调漏刻。限时一个时辰,最优者入工部任职。”

沈清荷执起齿轮,指尖抚过裂痕,眸光微凝片刻。

她不动声色,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锉刀,细细打磨齿槽,又以铜丝缠绕加固。旁人尚在抓耳挠腮,她已举手示意:“齿轮已修,请验。”

程戡接过一看,瞳孔骤缩,那齿轮竟能严丝合缝地转动,毫无滞涩!

第二题补图,她更是一挥而就。笔尖勾勒间,缺失的枢轴结构跃然纸上,甚至标出了父亲当年改良的“双扣擒纵”设计。

最后一题莲花漏,她直接拆开底座,取出一枚堵塞的铜钱,钱上赫然刻着“嘉祐通宝”,成色却明显低劣。

此漏非自然损坏。她暗自思忖,有人故意以劣钱堵住水流,掩盖计时误差。

程戡尚未宣布结果,忽有内侍匆匆赶来:“官家口谕,宣工部考校最优者,崇政殿见驾!”

原来仁宗皇帝听闻有女子参试,竟亲至崇政殿等候。

沈清荷伏地行礼时,瞥见殿角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陆衡绯袍玉带,俊美微挑,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皇帝轻咳一声:“朕闻卿补全了《水运仪象台》图纸?”

“是。”她双手呈上考卷,“此台枢轮第三齿原设计有误,臣女参照先父笔记,改为双扣擒纵,可保百年不坏。”

欧阳修忽然出列:“陛下,沈氏之才,实属罕见。臣请破例授其工部‘都料匠’之职,专司仪象台修缮。”

贾黯立刻反对:“女子入工部,亘古未有!岂不乱了纲常?”

一片争执中,陆衡忽然轻笑:“贾中丞,若论纲常,班昭续《汉书》,宋氏制《仪象法》,岂非女子之功?如今水运仪象台关系国运,若因循守旧致其崩坏,才是真正的乱纲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