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互联网时代的网络文学与当代文学场

自1998年中国网络文学萌生以来,发展到今天已经蔚为大观,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它早已进入人们的视野并成为大众文化生活景观之一。但是,网络文学对于文学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回溯历史,重新审视我们关于文学的认识和文学的演变规律,我们或许能更清晰地认识这一现象。

俄国形式主义在研究文学尤其是诗歌时曾提出一个重要概念——主导,主导是“一件艺术品的核心成分,它支配、决定和变更其余成分。正是主导保证了结构的完整性”[1]。借助于这一概念来理解文学,我们会发现,某些作品之所以是文学作品,是因为符合某个阶段、某个地区或国家的人们关于文学的某种认识,也即具备人们所认为的文学的主导成分,如,在中国古代,完全不讲押韵格律的诗歌不能称为“诗歌”,而五四白话文运动之后,几乎所有分行排列的都可以称为诗歌,原因正在于“诗本身就是一个价值系统;正如任何价值系统的情况一样,它也具有自身的高级价值和低级价值,同时还具有一个最主要的价值,即主导成分,要是没有它,(在某个时期和某种艺术倾向的框架内)诗就不会被想象和估价为诗”[2]

文学具有多样功能,其中一些是主导功能,它们决定和控制着其他功能。主导成分不仅存在于诗的法则中,而且存在于某个诗派的一套标准,某个文学流派的一套标准,某个时代的艺术中。文学的演变是文学主导成分的转换:原先的主导因素退居次要地位,而原先的次要因素占据主导,成为基本的和主要的。并且,文学的演变也是在文学内部等级系统内的一种调整,原先的主导艺术手法和类型向边缘移动,原先的边缘艺术手法和类型开始向中心移动,以及与之同时进行的原先核心文体类型开始采用边缘文体的创作手法,而原先的边缘文体也开始向中心移动,中心与边缘之间的界限模糊甚至融为一体。典型的例子当属中国文学史上宋元俗文学的繁盛。

在中国古代社会,诗文一直是主流文类,是文类等级体系中的居高位者。至宋元时代,随着市民阶层的兴起,俗词、戏曲、杂剧、话本等俗文学的创作十分兴盛。于是,在宋元时代,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文学景观,即伴随着俗文学创作的兴盛,社会各阶层都广泛地参与俗文学创作消费的潮流,甚至宋代“士大夫阶层的文化特色出现了雅而俗化的趋势”[3]。俗文学在宋元时代,渐由边缘处境向中心位移,以至多少年后当人们论及宋元时代的文学之时,乐于称颂的却是当时的俗文学——宋词元曲,如王国维所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4]词曲竟然成为当时文学的代表。此即边缘文体向中心的移动,主导成分之间的互相转换。

当下网络文学的兴盛,是文学演变史上又一次大规模的调整。如果说宋元俗文学的繁盛使得原先俗文学创作的一些艺术技法渐渐向主导地位挪移,从而使得中国文学的格局发生千年一变的大幅度调整,原先牢固的文类等级开始松动,俗文学——词、曲、小说等向中心位移,那么网络文学十余年迅猛的发展历程似乎也暗示着文学格局正在发生新的变化。

新兴的网络文学,其主导毋庸置疑是“网络”这一媒介形式,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网络文学的种种特点——想象力丰富、形式活泼随意、语言鲜活等优点,以及泥沙俱下、良莠不齐等缺点都由“网络”媒介这一主导成分所支配、决定和变更。而网络文学的繁盛和影响力的与日俱增,也反过来不止一次地使我们重新审视我们以往一直谈论的、不言自明的“文学”究竟是何种文学,它的主导又是什么。正是在把网络文学视为“新”的情况下,我们把原先所谈论的文学视为“传统的文学”,而与新的网络文学的优势相比,“传统的文学”的缺陷也显而易见,这一点欧阳友权做过非常恰切的表述:“传统的文学在走向成熟和老道的同时,它所扮演的精神审美的社会角色在现代社会却越来越受到自身两大痼疾的困扰:贵族化的存在方式和预设的传播壁垒。”[5]如果以共时性的眼光来审视当下的文学状况,“传统的文学”其实也即是指印刷文学,印刷文学的主导同样是其媒介形式,也就是在书籍、报刊等有形的印刷媒介上发表的文学。只不过,这种文学的主导成分本身是一种限制,是预设了种种传播壁垒的,但也正是主导所规定的壁垒的存在,“传统的文学”才呈现出贵族化的存在方式以及其他的种种特点。文学主导的转换围绕着媒介形式而展开,身为边缘文体的网络文学也正在向中心移动,那么这种移动会如宋元俗文学之于文学的改变那般巨大吗?网络文学之于文学格局究竟会有何种程度的改变?

对于中国网络文学而言,最为主要的成分即网络原创文学。网络小说是网络文学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本书主要通过对网络小说的研究来审视文学格局的变化,从鲜活的网络小说创作实绩入手来理解网络文学,并对其生产方式进行考察以便更好地领会网络文学这一文学生态。不过,在此之前,有必要先对媒介之于文学的影响,以及网络文学之于当代文学场的改变进行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