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后院,贾宝玉同几个姐妹聚在一处玩闹。
自上次与嘉靖侯讨论了男臭女香之说,贾宝玉总觉自惭形秽,生怕自己的浊臭污了姐妹们的清香。
新来的表妹尤其标致,他更是不忍靠近,非要离了段距离,才能安心观望。
若房间狭小,便立于门边,唯恐污染了屋子里的空气。
从探春先前打发侍书去偷瞧过嘉靖侯起,侍书便肩负起打探消息的副职。
闲暇时便与抱琴、袭人、喜鹊三人多有来往。
元春归家这几天对探春这位妹妹印象大为改观,知其才学俱佳、心气不凡,也乐意让她知晓外边儿的事。
侍书从抱琴处得信儿回来,众姐妹早已等候多时。
贾宝玉最沉不住气,给她斟了一杯茶,急忙问道:“可听明白了到底是何事?”
侍书也没真喝,缓了两口气,道:“蓉大爷的婚事被退了。”
探春纳罕道:“听说与蓉大哥结亲的秦老爷不过是寻常人家,怎么突然退我贾家的亲?”
侍书接着说:
“秦老爷说是小阁老的意思,他要娶秦姑娘做第九房姨太太。”
“蓉大爷气不过,就去找侯爷给他做主。”
贾宝玉气愤道:
“那严世藩五十岁的人了,也好意思强纳妙龄女子,真真是无耻至极!
不行,我也要去求侯爷,万不能让清净洁白的女儿家被这国贼禄蠹给玷污了去!”
捶胸顿足一番便要跑出门外。
“宝二爷莫急,侯爷当即就答应了!”
贾宝玉松了一口气,赞道:
“侯爷果真义薄云天,实是吾辈楷模!”
迎春道:“要与小阁老做对,恐非易事。”
黛玉则说:“他既做了决定,自有他的道理,我们又想得透几分?”
说着却是想到了远在姑苏的父亲。
她向来心思敏感,早已察觉林如海送别时的决绝之意。
巡盐御史位卑责重,父亲清正廉直,若不与当地蠹虫同流合污,难免有性命之忧。
可惜她林家并无嘉靖侯这般强援,自己在京中安享太平,父亲却在姑苏如履薄冰,实在是……
想着,便不由红了眼眶,黛玉偷偷垂首拭泪。
这时大家都在盯着侍书,倒没有关注到她。
侍书道:“大姑娘说,此事我们贾家只是个引子,严阁老实则是要对侯爷发难呢!”
贾宝玉吃了一惊:“为何如此?侯爷难道与严阁老有宿怨?”
侍书:“似是与侯爷未来执掌京营有关,严阁老他们意图打压侯爷携胜而归的气焰,方便后续布置。”
贾宝玉忧心不已:“怎么就牵扯到这么大的事儿上了!”
探春说:“自古及今,居高位者必为众目所瞩,人不惹风波,风波亦逐人来,朝堂之争莫不如此。”
“这次借蓉大哥的婚事发难仅仅只是开始。”
贾宝玉略微沉吟,目光逐渐坚定:
“不行,下次见到侯爷我定要好生劝说,如此谪仙般的人物何必与那些俗人争斗?”
“他已劳苦功高,不如与我一道做那富贵闲人,方不负上天垂怜。”
众姐妹一阵无语,这回竟是连劝他的人也没有了。
……
嘉靖侯府。
贾政与秦业被一同请入正厅。
秦业年近七十,接连被两边的大佬找上,本就沟壑纵横的脸愈发老态龙钟。
拿起茶盏,连茶带叶一口咽下,苦涩道:
“下官亦非阿谀逢迎之辈,只是严侍郎本就是上官,又带着家丁亲自上门分说,下官实不知如何拒绝,无奈之下只得依言行事。”
“且听闻珍老爷犯下十恶之罪,两家亦未曾纳征,下官退婚既合律法,也合情理,乞望侯爷体谅一二。”
许文若道:“我自是知你难处,然严世藩此举却并非针对宁府,而是在挑衅本侯。”
“本侯要是体谅了你,莫非再让圣上来体谅我?”
秦业似是从未想到这层干系,惊道:“这又是哪般道理?”
贾政则真没转过弯,也道:
“侯爷怕是多虑了,小阁老岂会随意横生是非。”
“他素有风流之名,许是真心爱慕,今见宁府犯大过而倒,便生了横刀夺爱之心。”
“岂能与侯爷沾上因果?又何以牵扯到圣上?”
许文若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
为官之道,要么知实务,要么识时务。
贾政一样都不沾边,也不知这些年都是怎么在当官。
一点儿政治嗅觉也没有,比秦业差远了。
贾政自觉有被他的眼神冒犯到,微微皱眉:“恳请侯爷为下官解惑。”
许文若却不想有太多言语,若事事都要自己解释,贾政未免活得太安逸。
便让戚继光附耳与贾政解释,他本人则继续盯着秦业,缓缓道:
“道理你自己明白,本侯不管你是趋炎附势也好,甘为其马前卒也罢,妄图不动干戈摆平此事,却是不能的。”
秦业额头冒出丝丝冷汗。
他原想不动声色的找贾政办妥此事,只要贾政答应了,贾家碍于其当家老爷的脸面,也只能默不作声。
往后的种种压力自有人替他分担。
然而小阁老那边却务必要求他下衙后亲自上门分说,更没成想嘉靖侯年纪轻轻竟如此不留情面。
在侯爷无声的注视中犹豫挣扎了片刻,他终是想明白了。
自己不过一芝麻小官,本就没有资格参与这种较量,哪边找到他,他往哪边倒就是了。
反正他也无力反抗。
叹息一声,一五一十道:
“小阁老早前确实听闻小女略有美名,然下官与宁府议亲后此事便再无下文。”
“其党羽今日拦住下官,谓此事若成,小犬便可入读国子监,后续前程皆可周全。”
“下官庸碌一生,已至桑榆晚景,残年所系者,唯犬子而已。”
“退婚文书业已被那人拿了去,料来呈于堂前,亦是有律可依。”
这时贾政也清楚了前因后果,目光复杂的看着秦业,又看看许文若。
自此不发一言。
许文若道:“无妨,此婚约作废合情合理亦合律,本侯自是不会于此处为难你。”
秦业惊喜莫名,跳下椅子便要作揖。
贾政亦迷惑不解,却不纠结,拿起茶细细品味起来。
“稍安勿躁,本侯不在此处为难你,自然是要在别处为难你。”
秦业笑容僵在脸上,上面的褶皱层层叠叠,殊为怪异。
待他讪讪回位坐好,许文若方道:
“你退贾家的亲可以,进严家的门却是不行。”
“这……”
秦业再度面露难色,
“若小阁老非要娶,不知下官当如何应对?”
许文若淡淡一笑:“此事易耳。”
“若他当真抬着轿子来强娶,你便说,这亲,嘉靖侯府已经预定了,他有本事就来我这里抢!”
“啊?”
秦业与贾政皆呆若木鸡。
“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怎么,他严世藩娶得,本侯就娶不得了?”
“不是……这……”
秦业又惊又喜,语无伦次。
“你莫不是要告诉本侯,你尚未退亲便已将女儿许给了他罢?”
秦业连忙摇头:“小老儿岂敢如此?只是口头上推拒不过,言辞稍显委婉,难免小阁老误会啊。”
“此事亦不难办,你即刻将文书立好,写上何年何月何时何刻,多按几个手印即可。”
“若他不来强娶,你可当此婚约从未存在过,欲许与何人,本侯亦不追究。”
秦业一把抓过下人递来的纸笔,颤颤巍巍的手写起这文书竟是稳如老狗。
顷刻书就两份,拿过印泥,将每一个日期都按上手印,又盖上自己的私印。
如此,方停下来喘了口气。
随后便朝贾政露出了亲切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