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黛玉自下船登轿,行了半日才至宁荣街。
见到街北那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的三间大门,就以为到了外祖母之长房家。
抬眼向上看,匾上写的却不是“敕造宁国府”,而是“嘉靖侯府”。
还在船上时便已知许文若夜袭黄台吉,得封嘉靖侯。
光是两年前在京师左近阵斩俺答,许文若就已名震江南。
爹爹若知国朝良将又立奇功,想来心情总不至于再那样沉寂。
只是,嘉靖侯府怎么在这?
迷惑不解间,门内一高大男子像是察觉了她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黛玉连忙放下帘子。
轿子往西行了不远,又见到同样的三间大门,这回正门的匾上写的就是“敕造荣国府”了。
黛玉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
然而自西角门入了府中,却见仆妇们都面有喜色,完全不像遭了什么祸事。
丫鬟们穿红戴绿、擦脂抹粉,不知胜过多少大家小姐。
但越往里走悲凄之意又越浓,这下饶是她冰雪聪明,头上也只能顶着个问号了。
思索疑惑间,反倒没了下船后那股子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生恐被人耻笑的拘谨。
进入房内,只见堂中竟男女老幼皆至。
榻上坐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脸上仍有未干的泪痕。
其余众人也无甚喜色。
与她先前的猜测有所佐证。
老妇人身旁的女子年轻貌美,身量高挑,气度雍容,仪态端庄。
黛玉心思细腻,感觉她似是有些哀而不伤。
甫一入府就发现诸多异常,林黛玉暗自警醒,又恢复了谨小慎微的心态。
“我的心肝儿肉!快来让祖母看看。”老妇人含泪向她招手。
林黛玉趋步上前正欲拜见,已被贾母搂入怀中。
见其情真意切,黛玉受到感染,跟着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依稀听到男子的呜咽,黛玉好奇之下泪眼婆娑的偷瞄一眼。
是个比旁边那位更年轻些的中年男子,想来是她二舅舅无疑了。
素闻他端方正直,不想也是个性情中人,此时痛哭流涕应是与母亲感情极好之故。
众人慢慢劝解住后,黛玉才正式拜见了外祖母。
贾母逐个指认道:“这是你大舅舅;这是你二舅舅;这是你大舅母……”
黛玉按次拜见过,唯有听及元春时心内讶异:二舅舅家的大姐姐不是入宫去了?怎么回来了?
贾母拉着她一阵嘘寒问暖,见她举止言谈不俗,甚为喜爱。
屋内的氛围随着贾母的心情一道渐渐回暖。
贾政自觉方才哭哭啼啼实在失态,就想着回房收拾下心情,整理下仪容。
行至门口,又看到贾蓉快步朝着这边走来,神色惶恐不安。
贾政心里一沉,念及有黛玉在此,索性将贾蓉拉至一旁,盯着他的眼睛颤声问道:
“莫非蓉哥儿你也……”
贾蓉惶恐不已:“不知政老爷说的是何事?我爹为何会被锦衣卫抓了去?宁国府怎么挂着嘉靖侯府的牌匾?”
“什么?”
贾政惊呼出声,屋内的谈话为之一断。
贾母听到后浑身一震,只觉心尖儿发颤,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元春已经提前扶住了她的肩膀,帮她拍背顺气儿。
这回连“二木头”迎春都忍不住暗暗叹息。
贾母歪着头喘了几口气,吩咐道:“叫他们进来说!”
听到只是换上了嘉靖侯府的牌匾,并无其他祸事,她总算是放下心来。
先前已经知道宁国的牌匾被下了,因此便谈不上新的坏消息,甚至还可以算半个好消息。
毕竟一个女婿半个儿,嘉靖侯与元春是圣上赐婚,可视为六礼之仪程走完大半。
元春必定是未来东府的当家主母。
如此想来,宁国府就只丢了一半,虽然依旧惨痛,总比全给了外人要容易接受得多。
她不由看向元春。
贾母这一看,大家或多或少也都猜到了她的思路,于是,除黛玉外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望着元春。
为了合群,黛玉也随之将不解的目光移了过去。
元春再怎么也是未嫁的姑娘,哪里经受得住这般注目,难得闹了个红脸。
贾赦挤出一丝笑容:“如此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甚至有机会不惊扰祖辈的在天之灵。”
贾母:“此话怎讲?”
贾赦捋了捋胡子,分析道:
“珍哥儿犯下如此大过,抄家毁院亦是常有之事。而我贾门宗祠就在东府,寻常情况便是不被损毁也得被迫迁离,如此便难免惊扰先人。”
“而今东府被御赐给我荣国府之婿,便可同他商量着,将宗祠那处院子划归给我们。”
贾政道:“终归是御赐的宅邸,不知圣上是否会怪罪……”
“岂会如此?圣上并非不近人情,我们也可以说嘉靖侯是出于一片孝心。”
贾政仍有犹豫,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宗祠乃重中之重,能保全是最好的。
探春却开口道:“嘉靖侯固然可以出于一片好心,但我们也不能平白得了院子,得拿部分院子同他换,这样传出去对大家都好。”
贾政连连颔首:“探丫头所言甚是,我看不仅要给,还得多给。”
贾母虽然心底舍不得,却也明白这是应有之理。
贾赦就难办了,他的东跨院本就不大,哪里出得起地,换过去了他真当马棚将军不成?
就算事关宗族,理当一同出力,但也要分情况不是?。
“我的东跨院太小,可没地儿换。”
此话一出,贾政就颇为尴尬了。
毕竟贾赦是嫡长子,按理说荣禧堂这边该是他的,母亲却让自己占着,反叫他住东跨院。
贾政道:“无妨,后边儿杂院颇多,我们多让一些给他,权作补偿了。”
说罢仍觉自家占了便宜。
那些杂院平日里都是下人住的,嘉靖侯拿过去也没甚用处。
而宗祠所在之处却可作为会芳园的一部分。
设身处地想想,贾政觉得自己若是嘉靖侯,便直接将那宗祠一拆,盖些亭台楼阁,造点精致美景,会芳园便可由南至北连成一片,个中景致意趣更为宜人。
其价值绝非与这些杂院儿对等。
念及此处,瞧了元春一眼,暗道:到时候多备些嫁妆吧!
贾母自然也能想到此处,不拘如何,总要将宗祠保住才好,故未反对。
只是,他们商量好了,嘉靖侯同意与否却仍未可知。
贾赦道:“我看不如将嘉靖侯请过来商量,即使未能当即解决,至少能请他暂时不动那个院子。”
“也只好如此了。”贾母颔首道,“琏哥儿,你拿着二老爷的名帖亲自去请,言辞要诚恳些。”
贾琏问:“是以二老爷擢升之喜的名义?”
贾赦斥道:“你还想用元春擢升之喜的名义不成?”
贾琏生怕挨踢,一溜烟跑了,到梦坡斋拿上名帖,径直出门往东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