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除岁暗香浮

临安城的冬日总是带着刺骨的湿冷,皇宫暖阁内的炭火日夜不熄。

一向畏缩在后方的赵构,此刻正紧握着战报,当他确认完颜亮已死的消息时,先是瞪大双眼,继而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最后竟放声大笑:“天助我也!完颜亮死了!那暴君终于死了!”

暖阁内的几位近臣面面相觑,右相陈康伯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此乃天赐良机,金国内乱,群龙无首,我军正可乘势北上,收复中原。”

赵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佝偻已久的腰背竟奇迹般地挺直了。

他猛地拍案而起,声如洪钟:“朕当择日进临大江,洒扫陵寝,肃清京都!”

这声音洪亮得不像平日的他。

消息传到前线,李显忠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即擂鼓聚将,在营帐中慷慨陈词:“诸位!靖康之耻,犹在昨日,二圣北狩,痛彻心扉!如今金贼内乱,正是报仇雪恨之时!”

副将犹豫的出列:“将军,朝廷可有明令准予北伐?”

“何须明令!”李显忠拍案而起,“陛下已在朝堂明言要肃清京都,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传我将令,明日五更造饭,全军渡江!敢有畏缩不前者,军法从事!”

宋军士气如虹,在李显忠的率领下势如破竹,一个月内连克和州、庐州、濠州等十余城,两淮之地尽数收复。

捷报如雪片般飞往临安,宫中的庆功宴接连不断。

然而随着战事推进,赵构脸上的笑容却日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默。

自赵构继位以来的三十多个春秋里,北伐的良机如同指间沙,一次次从这位软弱昏庸的帝王手中流逝,这次也毫不例外,

深冬的夜色如墨,赵构独自在御书房中,对着烛火反复翻看一封书信。

那是完颜昂假借金国新主之名派人送来的议和国书,锦缎为面,金粉题字,字里行间满是谦卑之词,甚至承诺归还淮北四州。

“假的,全是假的。”赵构冷笑自语,他虽然懦弱但不是个蠢人,“完颜昂这厮,比完颜亮更狡诈。”

“陛下,汤思退求见。”内侍在门外轻声禀报。

“宣。”

汤思退躬身而入,这位秦桧的得意门生虽已年过六旬,却保养得宜,面色红润如婴孩。

他身着紫袍,步履轻盈得不像个老人:“陛下深夜召见,老臣惶恐。”

赵构将国书推到他面前:“爱卿以为如何?”

汤思退双手接过,细细品读,烛光下,他眼中精光一闪即逝:“陛下明鉴,此乃金人缓兵之计,然则……”

他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我军连战疲惫,粮饷转运艰难,不如暂且……”

“朕知道了。”赵构打断他,“明日你便复职同平章事,全权处理议和事宜。”

汤思退大喜过望,跪地叩首:“老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赵构既已动了议和的心思,自然要着手打压朝中主战派。

然而眼下战事正酣,他不敢贸然贬黜主陈康伯,只得重新启用主和派,秦桧的门生汤思退为同平章事,以此制衡朝堂。

此时,刘锜奉召回京述职,拖着病体来到临安,却接到一纸诏书,命其提举万寿观,实则是见战事顺利,已不需要这位老将。

刘锜旧伤复发,只得暂居建康都亭驿养病,终日卧榻不起。

“相公,汤相爷来访。”老仆轻声禀报。

刘锜强撑病体坐起:“快请。”

汤思退笑容可掬地走进来,先是嘘寒问暖,又送上几副名贵药材。

寒暄过后,话锋一转:“刘老将军,金国使者不日将至临安,陛下有意将建康都亭辟为馆驿……”

刘锜脸色骤变,苍老的面容上青筋暴起:“此乃陛下旨意?”

“正是。”汤思退面不改色,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陛下念将军劳苦功高,已在城南另备雅舍.……”

当日下午,病重的刘锜便被抬上一顶简陋的小轿,迁往城南一处偏僻院落。

轿帘掀起时,映入眼帘的是满院狼藉,枯枝败叶堆积如山,墙角粪秽未除,连正堂的窗纸破了大半,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这……这便是陛下赐的雅舍?”刘锜颤抖着问道。

随行的小吏低头不语,目光躲闪。刘锜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白须,这位抗金名将忧愤交加,当夜便吐血数升而亡。

赵构闻讯,假惺惺地追赠开府仪同三司,赐银帛若干,谥号武忠,未几,又暗中改为武穆,与当年岳飞同谥。

可怜老将军一生致力于抗击金军,为保卫国家浴血奋战,临终前却被小人如此戏弄,更被效力一生的赵构冷漠无视。

刘锜死后,朝中风向骤变,汤思退严令禁止宋军继续北进,在朝堂上高谈“见好就收”之论。

陈康伯虽为主战派,却也认为寒冬不宜用兵,加之粮草转运艰难,军械补给未齐,思虑再三后,竟也勉强同意了汤思退的主张。

至此,李显忠的大军被迫止步淮水,将士们望着对岸的疆土,无不扼腕叹息。

但远在西川的老将吴璘却不管这些朝堂纷争。

得知刘锜死讯后,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帅在军帐中独坐良久,最终拍案而起:“我辈武人,马革裹尸乃是本分!”

他已将身后名声抛之脑后,此刻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可能是他人生最后一战,必须为收复河山拼尽全力!

川蜀宋军在吴璘率领下继续猛攻陇右,战报如雪片般飞往临安。

赵构惊慌失措,急忙任命虞允文为四川制置使,命其前去节制吴璘。

殊不知,这位刚刚立下奇功的年轻文臣,心中同样燃烧着北伐的热血。

他暗藏的北伐方略,甚至比吴璘预想的还要宏大,不仅要收复陇右,更要直取长安!

然而这一切雄心壮志,此刻都不得不暂时搁置,因为岁末的钟声已经敲响,新年的气息弥漫在大江南北。

除夕这天,东平城银装素裹。刘备特意命人给所有侍从亲卫发了双倍赏钱,又宣布放假七日。

府衙上下张灯结彩,朱红的灯笼在檐下排成长龙,映得积雪都泛着暖光。

东平城的腊月格外冷冽,刘备站在府衙门前,呵出的白气在刺骨北风中瞬间消散。

青石板上结了一层晶莹的薄冰,晨光洒落,折射出细碎的银芒,宛如满地碎琼乱玉。

“三娘,慢些走。”刘备小心翼翼地扶着张三娘迈过门槛,目光始终不离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她已有三月身孕,“这地面滑得很。”

张三娘抿嘴一笑,绛红襦裙在雪地里格外明艳:“兄长太紧张了,我哪有这般娇弱。”她轻抚腹部,灯笼的暖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晕彩。

“主公,您的貂裘。”王慧宁双手捧着一件灰鼠皮大氅快步走来,银甲在冬日里泛着凛冽寒光。

刘备接过时触到她的指尖,冰凉得不像活人。

“你这甲胄里也该添件棉衣。”他眉头紧蹙,“关外的冬天也没这般湿冷吧?”

王慧宁抿了抿唇,长睫上凝着细小的霜花:“我自幼便……”

“现在是在东平。”刘备不由分说解下自己的羊绒围脖,在她惊愕的目光中系在她颈间。

绒毛还残留着体温,混合着淡淡的沉香气,王慧宁突然僵住了,银甲下的身躯微微发颤,竟一时语塞。

张三娘从回廊转角款款而出,正瞧见银甲女将红着耳尖低头的模样,她怀里的红漆食盒“咔哒”轻响,惊动了院中二人。

“三娘怎么又出来了?”刘备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过食盒。

掀开盖子,甜香扑面,是刚出笼的枣花糕,还冒着袅袅热气。

“听说慧宁昨夜值哨到三更天。”张三娘笑着拈起一块糕点,指尖沾了些许糖霜,“尝尝?照幽州老方子做的,加了蜜枣。”

王慧宁手忙脚乱地摘铁手套,张三娘却已直接将糕点递到她唇边。

蜜枣的甜香在舌尖绽开时,她突然怔住,这味道让她想起七岁那年,娘亲最后一次给她做的奶饽饽,银甲下的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

除夕这天,张三娘天没亮就起来了,铜镜前,她将乌发挽成慵懒的堕马髻,斜插一支金凤步摇,这是刘备上月归来时从商队手里买来的。

那凤凰口中衔着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映着烛光流转生辉。

门帘突然被掀起,带进一缕寒气,王慧宁僵在门口:“末将不知夫人在梳妆……”

“来得正好。”张三娘从镜中对她浅笑,耳垂上的翡翠坠子轻轻晃动,“帮我看看这对耳珰配不配这身衣裳?”

王慧宁盯着妆台上琳琅满目的珠翠,突然觉得自己的银甲太过冷硬。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轻触那对翡翠耳坠,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塞外的月光。

“换上这个。”张三娘从檀木箱中取出一件藕荷色绣梅襦裙,衣襟上还缀着细软的兔毛,“过年该穿暖和些。”

当王慧宁别扭地扯着裙裾出现在前厅时,常年戎装的她连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

正在写桃符的刘备笔锋一滞,墨汁在红纸上晕开,成了个圆圆的太阳,恰似此刻他骤然明亮的目光。

檐下新挂的灯笼随风轻晃,将三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融作一团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