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从“滑稽”到“戏仿”

戏仿除了“模仿”的因素,还包含“滑稽”的意味。滑稽这个词源于意大利语,指通过模仿严肃的主题或者风格,故意制造出不协调的令人发笑的场景。从17世纪到20世纪,西方的滑稽模仿类文学繁荣发展,有滑稽讽刺剧、谐仿诗、戏仿小说等。在中国,滑稽的本义是一种盛酒器。“滑”者,泉水涌动的样子;“稽”者,持续不断的意思。司马迁取其中流畅的寓意,将善于言辞、机智巧辩的宫廷俳优视为“滑稽”性人物,并在《史记》中设《滑稽列传》,专门评价滑稽的文章。自此,“滑稽”便成为中国文学作品中的一种美学范畴。[15]戏仿中包含“滑稽”成分,而与二者最为接近的是讽刺和幽默,在戏仿作品中,滑稽、讽刺和幽默往往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若要截然区分开是很困难的。若抛开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涌入中国以后对小说创作的明显冲击和影响,单从中国本土的滑稽文学发展脉络来看,新时期以来文学艺术中出现的戏仿现象,其中蕴含的滑稽、戏谑因素,是有源头可循的。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认为:“后世戏剧,当自巫、优二者出。”[16]巫指古代女巫,觋指男巫。巫、觋均是以歌舞娱神的职业,常扮演鬼神,后渐变为优,即演员。巫通过模仿性的表演沟通人间和神界,表达了古代先民对神的敬畏和膜拜。先秦时期的俳优表演带有更多滑稽因素,俳优是古代诙谐滑稽表演形式的艺人。《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载了优孟、优旃、淳于髡三位俳优善于调笑,利用滑稽讽刺功能对君王进行谏言的事。后来的唐代“弄参军”也就是“参军戏”,其内容以滑稽调笑为主,宗教或鬼神都成了被模仿和被戏谑的对象。至宋代滑稽戏得到进一步发展,小说连同讲史的故事结构、傀儡戏和影戏的人物造型、舞队的形体动作、乐曲的成套唱腔,共同促进了宋杂剧的繁荣。宋杂剧保持了唐以来优戏的滑稽调笑风格,模仿多个人物和场景,形成完整的故事情节。近代以来戏曲中的插科打诨也得益于戏剧固有的滑稽戏谑因子。小说、诗歌历来与戏剧关系密切,不自觉间浸染了戏剧发展过程中的模仿、戏谑因素。中国古典文论中并无“戏仿”这一概念,但类似艺术创作手法的运用,在古典诗文中不乏例证。从唐代新乐府为一流拟古体诗作到宋元戏曲、话本小说中的历史演义故事,从清代以来民间盛行的红楼“续书”风潮到近代政治小说、言情小说、公案小说中的仿古故事形式,都带有一定模仿、戏拟的特点。刘康借助巴赫金对于小说话语的诗学研究发现:“中国小说史上的《西游记》、《儒林外史》、《老残游记》及晚清的讽刺暴露小说,当然是以戏拟占主导地位的讽刺小说线索。但《红楼梦》、《三国演义》、《金瓶梅》等小说中,戏拟亦是一个极端重要的话语特征。”[17]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鲁迅的《故事新编》存在明显的戏仿特点。史料的历史性和叙述的现实性构成强烈的反讽场域,若用鲁迅的话说就是“油滑”。鲁迅笔下的“油滑”具有难以驾驭的复杂性,往往又与反讽、戏仿等交织在一起。鲁迅自己不满于“油滑”,吊诡的是,他却在13年中都未放弃“油滑”的写作手法。从创作的实际效果来看,“油滑”并未削弱作品的思想性和批判性,却十分契合主题的表达。王瑶将《故事新编》中“油滑”与民间戏曲和“二丑”艺术联系起来进行创造性的诠释和解读,颇具启发意义。鲁迅还有几首著名的“活剥诗”,大致属于幽默诗体的一种,又可称为“戏仿诗”“套改诗”等。《我的失恋》戏仿了东汉张衡的《四愁诗》,《剥崔颢黄鹤楼诗吊大学生》则对崔颢《黄鹤楼》一诗进行“活剥”式戏拟。此外,沈从文的《慷慨的王子》、施蛰存的《将军底头》、凌淑华的《绣枕》、冯至的《仲尼之将丧》、王独清的《子畏于匡》等都是具有一定“戏仿”因素的作品。

如果说在现代文学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十年间,我们能够从鲁迅、沈从文、施蛰存、冯至等作家的创作中寻觅到“戏仿”的踪迹,那么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戏仿叙事基本淡出了文学创作的视野,与之相近的讽刺艺术在文学创作中繁荣发展。进入当代文学阶段,五六十年代占据文坛主流的是富有中国特色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浅草沉钟社老将陈翔鹤在60年代初创作了历史小说《陶渊明写挽歌》 《广陵散》,重述了历史人物陶渊明和嵇康的故事。小说在叙述及人物性格、形象塑造方面很有特色,曾引发历史小说创作的一个小高潮。作者坚持知识分子的“个人”话语叙述,并未一味迎合“时代精神”,却因在“共名”的时代发出“异端”的声音遭受迫害,小说创作的立意被上升为政治斗争的表述。不无讽刺意味的“曲笔”尚且如此,“文化大革命”时期肃杀的气氛更是让讽刺意味甚浓的“戏仿”自绝于文坛。

从以上对于戏仿发生学的考察来看,新时期以来大面积出现的“戏仿”现象并不是“横空出世”,也并非西方戏仿艺术的照搬或移植,它的产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当已有的现实主义方法无法穷尽我们内心的图景以及解决复杂的新问题时,新的文体和方法就呼之欲出了。戏仿反其道而行之,对既有传统创作和写作惯例进行反讽式重写,进而产生了文体的激变,催生了戏仿文体。“戏仿更多注入了性质上的内省(荒诞),词语句法上的调式变化(冷嘲),故事与生活不协调编排(嘲弄),对传统形式与内容的普遍怀疑(非确定性)。”[18]戏仿往往与讽刺、谐谑、拼凑、仿写等方法联系在一起,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意义范畴,而更像一个技术杂烩的“拼盘”。在这里有必要将戏仿与它的“近亲”稍作区别。一切重要的戏仿基本都具有讽刺或反讽的性质,反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通常包含相反的潜台词,这类属于言语反讽。反讽有时指向更大的“社会”文本,构成语境反讽。仿写不具备戏仿的批评功能,原文本与仿写文本融为一种声音,没有形成对话性或双重文本。拼贴具有随意性的特点,是一种技术层面的手段,有意地拼贴也可能成为戏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