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凡鸟偏从末世来:论吕凤词

附许禧身、刘鉴、左又宜

“毗陵多闺秀”[3]。清中叶以降,英风渐炽:常派领袖张惠言女侄英、英、纶英、纨英一门四杰,皆能诗词;庄盘珠莲佩《秋水轩词》、左锡璇芙江《红蕉碧桐山馆诗词集》[4],允称双璧。缪荃孙《国朝常州词录》录闺秀三卷,收女词人85位,风雅迭递,蔚为大观。洎清民之际足堪接绍流韵者,应推吕凤。

吕凤(1868—1934)[5],字桐花,武进人,适同邑赵椿年[6],世称桐花夫人。工诗词,兼擅小篆[7]。有《清声阁诗草》《清声阁诗余》四种六卷,存词六百七十三首[8]。吕氏生平不甚详,仅于剑秋悼妇二联“来归之始,适君丧母,过门之后,值我奇穷。频年奔走四方,膳侍重闱,葬营两弟,总赖君辛苦支持。集蓼是今生,心力早从当日尽;八年在赣,正属盛时,卅载在燕,渐嗟暮景。毕世俭勤一致,病悭医药,愁积诗词,最使我追思哀悔。芝芙醒昔梦,闺房应惜此才惜”“恨我不知医,枉教诸苦备尝,终归不起;呕心空有集,未得及身镌定,遗憾难弥”[9]及自作词“此身堕地,有百千磨折,百千烦恼”“人海风云多变态,问生涯、怪底尘劳扰”诸语中略窥一生行迹。由清入民旧式才媛词界,吕氏为较亮眼一家,然其身后寂寞,近世以来少被论及[10]。目及者只有施蛰存氏“并世闺阁词流,余所知者,有晓珠桐花二吕、碧湘翠楼二陈、湘潭李祁、盐官沈子苾、潮阳张荪簃,俱擅倚声,卓而成家”之褒掖,亦仅提点名姓而已。吕凤其词其人,实颇有值得细探处。

一 漱玉为骨格,杂采诸家

在作于晚年、自叙情志的《金缕曲·记事自题拙稿并题清声阁填词图》组词中,吕氏有“忍说填词师漱玉”句,总结一生创作门径。遍检《诗余》,那种婉折哀丽的内向摹写确乎最近易安面目:

天涯岁月忒匆匆。乍展新凉,便听吟蛩,虚堂帘卷起还慵。病怯秋光,瘦怯秋风。斜阳悄立感重重。望断南云,数遍南鸿,愁添青鬓髻螺松。容易飞霜,容易飞蓬。

——一剪梅

秋窗正在无眠,可堪连夜催秋雨。丝丝静织,萧萧渐紧,绵绵不住。隔断砧声,湿沉漏鼓,搀将铃语,任香销宝鼎,灯飘朱箔,拚滴碎愁千缕。此际顿惊倦旅。听空阶,哀蛩絮苦。芭蕉卷恨,幽篁泻翠,疏杨低舞。桃簟凉侵,秋衾梦阁,枕函风度。怅乡心,暗集知音间阻,问谁堪诉。

——水龙吟·听雨

“帘外展西风,梦阁桃笙冷”“人寂寞,瑞脑烧残烟薄”“风前百倍增消瘦”则着意拼贴“易安元素”;《蝶恋花·重九》更是直接檃栝漱玉名篇:

秋雨声中人病彀,九日黄花、顾影同消瘦。百计难除眉上皱,题糕添得闲愁凑。佳节年年慵。把酒只有、诗心潦草还依旧。一缕药烟回永昼,寂寥庭院寒生骤。

拼贴檃栝,意尚不足,至有《和漱玉词》五十七篇,其中酷肖者如:

病眸入夜眠还醒,月照闲庭,月照闲庭。勾起乡心、忍怪月无情。愁添篱豆虫声紧,一片凄清,一片凄清。不是离人、触耳也难听。

——添字采桑子

《如梦令》则可看作易安同调词另一视角的改写:

记得江干日暮,一棹藕花迷路。歌逐采莲舟,人在白深处。飞渡,飞渡,好梦惯随鸥鹭。

这不仅仅是填词技法上的学而似,更是以易安怀抱、精神自许的。旧式才女生逢“城荒铁瓮,日沉琼岛”之乱世,无力“置身锋镝外”时,易安的词品甚或人格样板也许是师法的最优选。

吕凤法漱玉而能不泯于漱玉。集中题为“拟耆卿”“拟清真”乃至追步东坡、稼轩、碧山、竹山、六一、定庵之作则俯拾皆是。如《菩萨蛮》:“沉沉一枕懵腾里,日移帘影朝慵起。好梦落谁家,隔墙开楝花。池塘芳草路,梦里频来去。燕子尽双飞,春归犹未归”,浑融高古,逼近花间;而《菩萨蛮·四时闺咏用飞卿韵》:“风摇帘影明还灭,枕痕红透腮边雪。新恨上双眉,春寒花放迟。起来临宝镜,山黛遥相映。蝴蝶扑罗襦,声声啼鹧鸪”“纳凉夜向花阴歇,新裁纨扇圆如月。玉笛谱出成,满天星斗明。新荷凝粉脸,翠盖娇难掩。蟾影上阑干,销凝更漏残”于飞卿特有之金粉底色上自饶清新;《解佩令·用蒋竹山韵》:“花开也好,花残也好,花片儿、飘来更好。花片纷纷,绣出红娇香袅。更不妨,群花谢早。琼窗人悄,绿杨莺小,滞春寒、雨尖风峭。才见春来,怪一霎、又将春老。好光阴,切莫负了”可效竹山之清畅。

吕凤《和小山词》凡二百五十五首,大抵不为事所作,词藻多密丽,不专拟小山;另有咏物篇什若干,能略得浙西神理。兹各举一首:

鸣凤声传碧玉箫,吴娃丰格信妖娆。三眠蚕酿千丝就,一斛珠量百感销。河渡近,路非遥。风前杨柳妒柔腰。屏宜深护千重锦,月不单明廿四桥。

——鹧鸪天

雅制菱花古。是当初、唐家故物,玉纤亲抚。并蒂芙蓉凋谢久,一片青铜认取。比沧海、遗珠同觑。见说绛云楼阁逈,理晨妆,屏启春痕伫。钗凤袅,彩鸾舞。情天易老才人去,尽凄迷、山庄红豆,美人黄土。韵事百年空想象,难传朱颜长驻。纵蚕缕、浓缠何补。阅尽兴亡惟剩此,只苔华、小印堪同语。曾鉴得,好眉妩。

——金缕曲·河东君镜

要之,这位千载下的“易安门人”实并未以门户自限,虽尚不能尽脱工愁善病的闺阁习气,但多方向的艺术尝试足可成就其清怨底色上兼综博采的风貌。综观《清声阁诗余》,樊樊山所谓“扫空胭粉”[11]或未必,刘宗向之“漱玉柔纤断肠靡,空贵洛阳片纸。总逊尔、一珠一字”[12]还是能颇具只眼地点画出桐花夫人眉目的。

二 吕凤与聊园词社

吕凤夫妇琴瑟甚笃,除证之集中“履诸松雪仲姬”[13]的频年唱和外,更以携手同临词社雅集为毕生鸾凤和鸣、花叶相当之韵事。夏孙桐子纬明《近五十年北京词人社集之梗概》记聊园词社始末云:“逾二年乙丑(1925),谭篆青祖任乃发起聊园词社,不过十余人。每月一集,多在其寓中。盖其姬人精庖制,即世称之谭家菜也。每期轮为主人,命题设馔,周而复始。如章曼仙华、邵伯章、赵剑秋椿年、吕桐花凤(剑秋夫人)、汪仲虎曾武、陆彤士增炜、三六桥多、邵次公瑞彭、金篯孙兆藩、洪泽丞汝闿、傅心畲儒、叔明僡、罗复堪、向仲坚迪琮、寿石工玺等,皆先后参与。而居津门者如章式之钰、郭啸麓则沄、杨味云寿枬,亦常于春秋佳日来京游赏时,欢然与会。当时以先君年辈在前,推为祭酒。一时耆彦,颇称盛况。”[14]自“清季四家”及“庚春词人”星散,又“五四”新文学风潮起,辇下故人零落,至此始重现复振生机。聊园与须社(原名冰社)、沤社、趣园南北呼应,声气相求,[15]担负了为传统词业续命之重任,而当“迨辛亥之春”后“甚为寂寞”的京洛词坛重新标举风雅时,吕凤是这场群星毕集的高规格词社中唯一就席的女性。

《清声阁诗余》卷三起于甲子年(1924),约与词社同时。其中颇可觅得“良朋雅集”的片羽吉光:“雨阁清明年逢闰,花下文星聚巧。更鲁殿、灵光巍照”(《金缕曲·戊辰清明日,外子偕樊山、味云、鹤亭诸公,在雩坛桃林下啜茗,风吹花片,坠入瓯中,味云曰:此桃花茶也。请樊山先生赋之,诸公继和》)“商略旗亭醇醪醉,共横琴、谱出清平调”(《金缕曲·和味云偕津地词流公宴樊山先生》)……斯人斯会,引人想往。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在与诸吟侣的嘤鸣切磋中,这位“同声之唱,时出新制”[16]的桐花夫人相当高频地提及了以柳永为代表的北宋名家:“残月晓风幽韵好……白石屯田才并到”(《蝶恋花·为奭召南题夏闰枝词卷》)“柳岸晓风才不让”(《蝶恋花·题叔庸弟高梧轩图》)“北宋才尊晏柳,翻新制、珠玉篇篇”(《满庭芳·滂喜斋词人夜集》)……这是足以为聊园词社完成了“以梦窗玉田流派者居多”到“提倡北宋,尊高周柳”的“一变风气”[17]作一有力注脚的。聊园词社之“地位和影响”[18],应是形成了对已流行了数十年的梦窗风的相当规模的纠弹[19]

彊邨一派的理论倾向与创作实践为近世词史一大关目。朱氏素被目为学梦窗而得其神髓者,而须知若仅穷毕生之力搭建“七宝楼台”,而不间以“白石之疏越与东坡之旷朗”,是无法拔升凝结成“清雄”气格、最终成就其宗师地位的[20]。彊邨派重要成员夏孙桐亦能不死守梦窗门墙而作隽快语[21],故其执掌之聊园能调和南北宋,笼络名手,多出佳制。人的复杂性必导向人之创作的复杂性,汲汲于“异”而不见“合”,若削足而适履,门派、家法种种理论或将化为灰色目翳而遮蔽了长青的生命之树。清末民初词坛所以形成群星丽天、百舸竞流的局面,或即由于各家能不同程度地打破壁垒、逾越界限。本就不以家数自限的吕凤适逢风会,成了“群公慧业”的参与者与见证人:

小隐金门计非左。接地风云,得享安闲可。柳色花光仍婀娜,苍苍未许容高卧。奇句推敲愁阵破。坛坫名珍,唱汝还予和。听罢悲笳闻楚些,吟怀难免添无那。

——蝶恋花·为奭召南题夏闰枝词卷

三 传统才女的精神困境

前引《蝶恋花》作于丙寅年(1926),“接地风云”“悲笳楚些”应为都门连年兵燹之实指。此时吕凤随宦数十载,“望云望雁、听风听水”,年近花甲,早岁的“哕哕清声”[22]业已渐化为哀鸣。在次年生辰,她写下“不逢棋乱,也年年、愁集芳春三月。自愧浮生无好梦,劫后余灰休说”,这里的“愁”不再是无边丝雨般的女儿情绪,而是浓重得多的家国死生之感:

孤抱凭谁语。数萍踪、软红尘里,积年愁旅。劫换红羊飞燕子,重指宣南芳树。觑蓟北、风云几许。击筑悲深前代梦,乱棋枰、人海繁星聚。锋镝后,笙歌补。西山依旧眉痕古,只怜他、嫦娥天上,华年轻负。死魄倒生弦晦易,不使蟾圆三五。也一样、沧桑情绪。见说剧场袍笏变,唱新腔、喧遍花奴鼓。黄日落,江亭暮。

种种凡属于男性士人的“激荡”“愤懑”“奇酷”“迷茫”[23]非仅有,且倍过之,故产生的强大内驱力能使唱惯燕语莺声的女词人一发为变徵。吕凤早年亦怀有“修到三生完福慧”的旧式才女的良愿,“家国沧桑,生涯盐米”,频年磨折后,已将“夙慧轻抛去”,“青年绮思”也降格为“岁月平安,丝竹娱闲”的“乱世偕隐愿”;诗穷而后工,而吕凤却自言“三昧穷参佳句少,北宋南唐空羡。和残月、晓风才短”,这是因为她敏锐地体察到生平所钟“清妍砚几,温柔词翰”无力容纳与承托“悲歌无限”,自己是“词旨涩,文心倦”而“湘管秃,知音远”的。由清入民的女性自然属于遗民一群,但似比年辈相若的遗老们面临更多一层困境,即身份认同与文学理想的双重崩溃。这是末世的角声摇破了闺帷清梦后,传统妇女“遭遇外部世界”[24]的必然结果。需要付诸“同情之理解”的是,吕凤在这类词中寄托的情感仍多归于自我伤悼和慰藉(晚年常体现为对遁世的祈盼),总体不离闺怨范畴。这是女词人识见、经历与性情在特定时空下真实的心灵投影,不应一味责之以伤靡纤弱。以今心例古,势必导致批评的失灵。

辛未年(1931)除夜[25],吕凤于病中写下《菩萨蛮》四首:“量柴数米人将老,谈禅说梦谁同调”“家祭荐辛盘,未将前例捐”,家常言语,闲闲道来,背后潜藏着多少内心的海桑变幻!桐花夫人擅金缕,《清声阁诗余》即以十首金缕结篇,以志毕生鸿雪,并略陈抱残守缺、寄情词章之心。此录二首:

积梦终难剖。占清秋、西风卷帘,黄花人瘦。萝月当前吟补屋,憔悴晚凉时候。尽拍遍、阑干僝僽。虫语啁啾铃语碎,听商音、独夜喧遍骤。愁似雨,灯如豆。牙签万卷长相守。叹平生、聪明早误,情怀非旧。回忆髫年如梦寐,心字香残金兽。拚病累、一身消受。茗苦荠酸原习惯,又何堪、荒岁兵尘凑。储落叶,霜盈袖。

凝睇江南路。隔家山、迢迢烟水,重重云树。门户荒寒悲祚薄,缺恨娲皇难补。得仙侣,刘樊心许。萍水情缘怜小草,幸瓣香、继续芳兰抚。期后日,楹书付。怕看乱世多风雨,怨羁栖、懒吟春月,厌闻箫鼓。客抱无欢甘守拙,纸阁芦帘静处。翻旧稿、愁萦千缕。敢效词人终抑塞,似呕心、长吉耽辛苦。独俯仰,伤迟暮。

在词中,我们看到了对身世的感喟、对清贫的坚守、对往昔时光的怀恋、对易安的敛衽致敬。这是一个闺秀在垂暮之年卷起重帘,坦露出的复杂又纯粹的心境。近年“最后的闺秀”“民国闺秀”时闻于坊间,“闺秀”一词已近俗滥;如提高入选标准,工词善书的传统才媛如吕凤者可当之。就学理而言,“闺秀”的内涵或还包含封建纲常语境下妇女“才德之辨”的成分[26],但这里我们只取它最好的意味。

四 庚子变局中的女性书写:许禧身、刘鉴

吕凤之下应接谈同为官夫人而年龄略长、“宠贲鸾纶,封崇一品”[27]的许禧身。禧身(1858—1916),字仲萱,一字亭秋,浙江钱塘人,三十一岁始归陈夔龙[28]为继室。性敏慧,能通大谊,工绘事,善诗词,有《亭秋馆词钞》四卷,存词百余。禧身以“浙水名媛、颍川华胄”适陈氏,政治婚姻意味颇浓[29]。夔龙宦途通显,庚子岁以顺天府尹膺留京办事大臣,筹办两宫西狩,并随同弈劻、李鸿章两全权大臣襄办和议。禧身随宦经年,数度履险[30]而“气闲身静,临乱不惊”“枪林弹中,不失常度”[31],甚至为风口浪尖中的丈夫提供计策与助力[32]。《词钞》中可略窥端倪:

漫点铜龙,缓敲檐铁,欣闻春雨纷纷。笼雾青纱,照来烛影偏清。隔闱共说安民语,喜听来、句句真诚。黯消凝。炉内香残,案上灯昏。运筹决尽承平策,奈安边少计,鬓角愁生。一样无眠,静传银箭沉沉。祝天早罢干戈事,愿从今、永庆升平。倚窗听。残溜声低,滴至黎明。

——高阳台·感怀

小窗秋夜,听阶前风雨,声声落叶。天际孤帆疏柳外,水浪拍堤如雪。凉月乌啼,平沙雁断,回首成凄咽。愁云锁处,难抛玉宇琼阙。最怜昨岁干戈,洞庭波沸,满地多荆棘。暮色层层迷远岫,一望千山重叠。感慨悲歌,断肠词调,不忍论畴昔。曲栏凭尽,淞滨权作羁客。

——买陂塘[33]·和徐花农[34]侍郎秋雨骤寒书感作

“隔闱共说安民语,喜听来、句句真诚”“祝天早罢干戈事,愿从今、永庆升平”,纯是命妇口角。夔龙于后世政声颇恶[35],而这些片断镜头中,他“运筹诀尽”“鬓角愁生”,彻夜的祷祝是“句句真诚”的。在晚清风雨如晦的危局中,亭秋夫人不仅以政才成就了一世权臣,亦以簪花小笔勾画出了他春风得意背后的侧影——这或许也是“词史”之一种吧。

千里之外的湖湘之地,另一位名门女眷刘鉴(1852—1933)也在这场“千年变局”中留下了自己的词体记录。刘鉴字惠叔,一字慧卿,长沙人,祖刘权之、父刘若珪皆有政声于时[36]。适曾国荃次子曾纪官[37]为继室,婚后夫妇甚相得,惜纪官青年病殁,惠叔三十而寡,自此将全部心力投入子侄教育及曾家内务。1890年曾国荃去世后,刘鉴实际成了家族四十余年间的核心人物。

惠叔《分绿窗集》存诗七百、词百余,时人评曰:“闳轶朴茂,渊雅澹正,精切稳炼,无体不工。”[38]诗《读岳传》尾联“汤阴庙貌垂模远,赵氏何曾有寸基”沉痛无地,而笔锋所指,盖在眼前。《词钞》中绝大部分作品仍是“春闺”“忆外”一类长日消闲之属,伤时忧国题材的《满江红》一组七首以情怀忠耿,最为特出,先读《庚子感事》二首:

风鹤惊心,家书梗、梦魂飞越。深愤憾、顽民悍族,祸延君国。蚕食鲸吞东道尽,狼奔豕突神京兀。最堪伤、宫府半凋残,金瓯缺。

求言诏,几微澈;匡时略,条陈切。叹饷储匮乏,莫舒筹策。革旧维新期后效,卧薪尝胆尊前辙。待从容、再复富强初,恢宏业。

烽火经年,痛畿辅、首罹浩劫。想当日、翠华西指,仓皇急迫。羸马敝车颠越险,豆羹麦饭供承缺。况长途、十户九无人,增悲切。

天潢胄,声威歇;台衡宰,犹未竭。奈联邦十一,互施抑勒。赔款止兵和约定,达聪明目邦交协。庆尧天、重整旧朝仪,胪驩切。

生长于侯门深院的惠叔不会有超越时代和阶级的政治主张,她所惋惜的是“官府半凋残”“饷储匮乏”,祈盼的不过“邦交协”“重整旧朝仪”;但她也将悲悯的目光投向了那“烽火经年”后“十户九无人”的神州大地,急切地希望朝廷能够“革旧维新”“卧薪尝胆”以“复富强”,这样的胸襟、器识就不是寻常闺秀所能企及。恨不能身为男儿一展抱负、实现报国热望——她的满腔孤愤凝结成了组词第四篇,也是整部词集最精光熠耀的《满江红·闻击剑》:

弹铗声来,抵多少、哀琴怨瑟。尘世事、转蓬无定,徒增悲切。昭烈情伤髀里肉,侍中愤洒襟前血。到而今、剩有蒋山青,吴山白。

追往迹,眉如结;悲近事,心尤咽。叹冶金跃跃,有怀空说。紫气冲霄形欲化,铁衣转战寒侵褶。耐青萍、结绿亦空谈,雄心歇。

约四年后[39],时在日本的秋瑾发出了与“叹冶金跃跃,有怀空说”句意极其相似的不平之叹:“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此时的惠叔还只能收敛雄心、消歇志气,然而随着历史的转轨易辙,属于秋瑾、吕碧城和南社女杰们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五 左又宜

钱仲联《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乃当代“分布词史”首开风气之作[40]。《点将录》收“殁在光绪初元以后,生于宣统辛亥以前”[41]词家百九名,洵一部“钩玄提要之学术专史”[42],颇可从中觇得近世文学生态。而以文体规则所限,是著仅纳女头领三员。存憾的同时也应认识到:这三位女将——也即百年女性词人前三甲的选擢,必是颇经过了一番剔抉斟酌的。钱氏将“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之位分予吕碧城、沈祖棻,向为诸论家心服首肯;而“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却出人意料地封给了声名不彰的左又宜,谓“左夫人挺秀湘西……慢词声韵幽美,能得白石、草窗神理”[43]

左又宜(1875—1912),字鹿孙,一字幼卿,左宗棠第三子左孝勋长女。文襄公娶于湘潭周诒端,周、左数代女眷中多能诗者[44]。又宜幼承家学,“秉质冲懿,娴蹈轨训,受群经章句,类晓大谊。旁涉艺文,吐辞妍妙”[45],祖父“特钟爱之,逾于诸孙”[46]。与母从子夏敬观[47]幼年即有婚姻之约,议未成;年二十八,始归夏氏为继妻,“奉姑宜室,恂恂愉愉,匪懈益虔”[48],时人又有记其佐夫为政、坚拒贿银事[49]。三十七岁以病遽辞世。又宜夙耽吟咏,“黝壁膏檠,对榻冥索,神开灵伏,精魂回移,迭不觉邂逅何所”,吷庵“尝诡语宾亲:帷几之侧,细旃之上,殆缅穹岩大谷,惘惘与造物者游也”[50],笑谑中见夫妇相得之状。又擅绣,尝制《三村桃花图》,缀吷庵《蓦山溪》词于其上,联珠合璧,美传一时。又宜殁后,吷庵检校遗稿成《缀芬阁词》一卷,存六十五首,翌年即刊成,朱祖谋为题签。

《缀芬阁词》闺襜正格,题材风调不外怨绿啼红、滴粉搓酥,无多特色。“出语婉妙,不落俗凡,全集之中,零金碎玉,亦颇有佳什美句可寻耳”[51]之评语已略虚美,清三百年间此水准才媛实不知凡几,置于下迄当代的女性词史绚美长卷中更属平平小家数耳。然而这位本不应多耗笔墨论说的词人身上,却背负着一桩不为世知的剽窃重案。

在诗词创作中,同古贤神交冥漠、灵犀暗通的情况并不鲜见,偶一借援前人成句的行为也例被默许;如能在成句基础上另拓奇境,则应目作“二次创造”而予以褒赏。著名个例即小晏《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句之“原创版权”系归属翁宏,所谓“取古人之陈言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52],甚或有文君再醮而扬名[53]之喻——这是针对技术层面而言的大致“潜规则”。

但《缀芬阁词》并不在此规范内,而是构成了事实层面的剽窃。对照翻查徐乃昌刊刻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的《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左又宜《缀芬阁词》六十五首词作中,剽窃作品多达五十七首,接近总量九成。其中包括邓瑜《蕉窗词》六首,吴藻《香南雪北词》、赵我佩《碧桃仙馆词》、陆蓉佩《光霁楼词》各四首,左锡嘉《冷吟仙馆词》、李佩金《生香馆词》、鲍之芬《三秀斋词》、方彦珍《有诚堂诗余》、苏穆《贮素楼词》、刘琬怀《补阑词》、袁绶《瑶花阁词》、顾贞立《栖香阁词》各三首,曹慎仪《玉雨词》、左锡璇《碧梧红蕉馆词》、殷秉玑《玉箫词》、熊琏《淡仙词钞》各二首,孙荪意《衍波词》、许诵珠《雯窗瘦影词》、汪淑娟《昙花词》、高佩华《芷衫诗余》、顾翎《茝香词》、吴尚憙《写韵楼词》、许庭珠各一首。

《缀芬阁词》的剽窃有以下数类情况,兹分述之:

(1)原封照搬。与原作雷同达80%以上的词作谓之原封照搬,是性质最为严重者。此类作品共十六首,约占剽窃总量28%。依集中顺序,计有:《玉楼春》(小楼人倚阑干立)、《浪淘沙·寄吷庵金陵》《齐天乐·菊》《寿楼春》(惊东风吹来)、《柳梢青》(帘卷香销)、《如梦令》(芳草天涯青遍)、《醉花阴》(为恐江城风信动)、《临江仙》(莫道春归愁已绝)、《一叶落》(小院落)、《一叶落》(万籁寂)、《生查子》(把酒问东风)、《生查子》(珠箔隔轻寒)、《长亭怨慢》(乍惊觉)、《醉春风》(莫把辞春酒)、《桃丝·自度腔》《翠凌波·自度腔》。其中又有七首雷同比在90%以上,如两首《一叶落》。其一云:“小院落。秋阴薄。夕阳一片画阑角。井梧已渐凋,新凉谁先觉。谁先觉。满眼西风恶”;其二云:“万籁寂。霜天碧。月明满地夜砧急。雁飞紫塞遥,相思无终极。无终极。梦破蛩吟壁”,与左锡嘉原作无毫厘之差。而两首自度曲《桃丝》 《翠凌波》系连同词调名一道窃自顾贞立,通篇仅改易一字,甚至顾氏叙说创作缘由的词序也被稍事删润后堂皇置于己作:

清波难写流虹影,喜梦里垂垂。比似人间枝叶异,桃丝。红房烂煮琼花宴,问此会何时。四十九年偿慧业,归迟。

——左又宜《桃丝·自度腔 辛亥四月廿四夜,梦两仙女,遗予异卉二枝,其一条色惨碧,红丝垂垂,非花非叶,名之曰桃丝。其一翠叶浅深相间,方圆斜整,形不一致,名之曰翠凌波。觉而异之,因其名,各制一词》

香逼衾鸾,鬟攲钗凤。断鼓零钟,薄醉和愁拥。哀雁啼蛩清露重。翠生生、幻出凌波梦。灵根知是瑶台种。艳叶柔丝,不与凡花共。待展砑粉吴绫,写幅屏山清供。珠箔深沉,不教风雨吹送。

——左又宜《翠凌波·自度腔》

清波难写流虹影,喜梦里垂垂。比似人间枝叶异,桃丝。红房烂煮琼花宴,问此会何时。四十九年偿慧业,归迟。

——顾贞立《桃丝·自制曲壬子九月二十一夜,梦两仙子,烟鬟云鬓,雾縠霞绡,芬芳袭人,珊珊而来,光彩耀室。遗予草二株,一枝条壁红丝,非花非叶,纤纤可爱,不与垂柳似,云是桃丝。一枝翠叶浅深,如梧如菊,如桂如蕖,方圆斜整,种种可异,云是翠凌波,因其名,遂各制一词记之》

香逗衾鸾,鬟攲钗凤。断鼓零钟,薄醉和愁拥。哀雁啼蛩清露重。翠生生、幻出凌波梦。灵根知是瑶台种。艳叶柔丝,不与凡花共。待展砑粉吴绫,写幅屏山清供。珠箔深沉,不教风雨吹送。

——顾贞立《翠凌波·自制曲》

再看《齐天乐·菊》与鲍之芬《台城路·咏瓶菊 其一》之比对,81%的雷同比之下,剽窃部分灼然可见:

十风九雨重阳过,秋光更饶篱菊。败叶阶除,疏桐院落,秀夺一天霜足。堆黄熨绿。自不为春华,不因寒肃。野韵幽芳,独开迟暮避尘俗。书窗分取一束,称诗怀淡雅,瓶水新掬。瘦影离披,青灯暗月,添写屏山六幅。翛然溪谷。伴楚客狂吟,乱头簪簇。醉擘霜螯,晚香泛樽绿。

十风九雨重阳过,秋光更饶篱菊。败叶阶除,疏桐院落,秀色一天霜足。堆黄熨绿。自不为春华,不因寒肃。野韵幽芳,独开迟暮避尘俗。书窗分取一束,称诗怀浓淡,瓶水新掬。瘦影离披,清灯暗月,添写屏山六幅。翛然溪谷。伴楚客狂吟,陶家清福。爪擘霜螯,冷香沁樽醁。

(2)移花接木。与原作雷同比在40%—80%的词作谓之“移花接木”,共二十九首,为集中数量最夥,约占剽窃总量51%。计有:《菩萨蛮·和吷庵春雪》《一剪梅》(蜜炬熏炉细细烧)、《金缕曲》(莫放双丸逐)、《天香·牡丹》《满庭芳·柳絮》《浪淘沙》(何处望乡关)、《蝶恋花》(残月横窗帘似水)、《霓裳中序第一·用草窗韵》《临江仙》(月到当头何限好)、《虞美人·寄吷庵徐州道上》《疏影·红梅》《菩萨蛮·自题小影》《摸鱼儿·玄武湖夜游》《临江仙·白荷》《苏幕遮》(漏沉沉)、《虞美人》(小楼一夜帘纤雨)、《蝶恋花》(怯试春衫寒尚悄)、《风入松》(玉阶芳草碧迎眸)、《苏幕遮·鸟声》《苏幕遮·卖花声》《减字木兰花》(春深春浅)、《水调歌头·题桃花源图》《如梦令》(金鸭香残烟暝)、《南歌子·寻梅》《探春慢·腊梅》《金缕曲·冰花》《忆秦娥》(山光白)、《浪淘沙》(帘外绿阴浓)、《蝶恋花》(云鬓蓬松钗欲坠)。此类词作往往将原作略为剪截拼接,羼入数处原创字句而通体面目无大改。典型者如左词《苏幕遮》二题“鸟声”“卖花声”,盖窃自刘琬怀同题之作,雷同比分别为65%与58%:

雨蒙蒙,春悄悄。柳陌花堤,宛转千回绕。燕舌莺喉容易掉。已解人言,只分伤春老。度波心,穿树杪。一世歌唇,含恨知多少。短梦惊残晴色好。香雾迷离,一带楼台晓。

晓云轻,晴旭早。折取红英,欲换榆钱小。行过短墙经曲道。吴语声娇,相和枝头鸟。暖蜂游,妆镜绕。梦隔纱窗,酒醒惊春闹。闲倚楼阑听渐杳。几阵回风,微送余音袅。

刘词云:

雨蒙蒙,春悄悄。柳陌花堤,宛转千回绕。绣舌娇喉容易掉。玉润珠圆,相和相争巧。过池塘,穿树杪。爱学清歌,宫羽翻颠倒。短梦惊残晴色好。香雾迷离,一带楼台晓。

晓云轻,晴旭早。摘取红英,欲换榆钱小。唤过短墙经曲道。清脆吟腔,远远酬啼鸟。雨初晴,春正好。忍贷韶光,不管东皇恼。闲倚楼头听渐杳。几阵回风,微送余音袅。

两首皆有大段文本与原作完全重合。又如与袁绶《虞美人》雷同比达63%的《虞美人·寄吷庵徐州道上》,上片仅替换数处字面,下片在原韵上对煞拍施以改动即径署己名,且持赠夫婿:

宵长漏尽灯初炧,积雪明鸳瓦。月波寒浸小庭心,睡鸭香销还自拥重衾。邮签细数程过半,肠逐车轮转。残淮残汴易生愁,为恐朔风吹霰白君头。

——左又宜《虞美人·寄吷庵徐州道上》

宵长漏尽兰灯炧,残雪明鸳瓦。月波凉浸小庭心,睡鸭香销慵展九华衾。邮签细数程过半,肠逐车轮转。一番离别一番愁,待不思量偏又上眉头。

——袁绶《虞美人》

(3)留骨换胎。与原作雷同比在20%—40%者谓之“留骨换胎”,此类共十二首,约占剽窃总量的21%。计有:《一斛珠》(绮窗月透)、《浪淘沙》(窗树夜萧森)、《一萼红·梅》《念奴娇·题丹徒包兰瑛女士锦霞阁诗集》《月上海棠·立秋夜对月》《摸鱼儿》(浸寒阶)、《暗香》(四山寒色)、《满庭芳》(溪水拖蓝)、《解语花·白桃花》《庆春泽》(霜月凝晖)、《声声慢·七夕》《齐天乐·新柳》。此类作品虽改头换面,但大幅度保留了原作架构及神髓。长调诸作以有篡改空间之故,为此手法“重灾区”。

此类中,首先应对邀誉最广的《暗香·除夕庭梅盛开,置酒花下,以凤琴谱白石暗香、疏影词,声韵幽美,因与吷庵各和之》一首作一分析:32

四山寒色。渐冷魂唤醒,灯楼横笛。细蕊乍舒,雪底阑边好攀摘。惊听催春戏鼓,休闲搁、吟笺词笔。趁此夕、一醉屠苏,花暖烛摇席。南国。思寂寂。叹岁去年来,万感萦积。翠禽漫泣。仙梦罗浮那堪忆。清漏帘间滴尽,疏竹外、云封残碧。怕暗暗、年换也,有谁见得。

——左又宜《暗香·除夕庭梅盛开,置酒花下,以凤琴谱白石暗香、疏影词,声韵幽美,因与吷庵各和之》

四山寒色。把瘦魂唤醒,声声长笛。绿萼乍舒,缟袂盈盈谩攀摘。忙了催春腊鼓,休闲了、生香词笔。趁此夕、约伴寻幽,乌肪载吟席。花国。思岑寂。叹岁去岁来,别绪萦积。翠禽似泣。仙梦罗浮那堪忆。冻雪苍苔未扫,疏竹外、云封残碧。者暮景、将去也,问谁绾得。

——赵我佩《暗香·题孤山饯岁图,用白石韵,为絅士韵梅作》

即便去掉姜词原韵字,雷同比仍在38%,且有“四山寒色”“翠禽似泣”“仙梦罗浮”“疏竹外”关键字句及数处意象完全一致,而通篇意脉、情韵的高度近似亦不难感知。

再将左词《念奴娇·题丹徒包兰瑛女士锦霞阁诗集》与熊琏《百字令·题平山女史诗卷》作一对照:

瑶编一卷,是天孙云锦,霞烘晴腻。玉手蔷薇春泪涴,净洗粉浓脂丽。笔落珠圆,吟成绮灿,一种幽芬气。空江浮玉,翠蛾频照秋水。闻道别浦花繁,收将凤纸,小叠回文字。夜月高楼香雾湿,肠断紫箫声里。明圣湖光,毗陵山色,绣幙莲风起。弄烟题叶,定应香茗能继。

清才慧性,是碧翁亲付,蕊珠仙子。玉手蔷薇花露涴,净洗脂浓粉艳。笔落珠圆,诗成锦灿,一种幽芬气。平山不远,箐华钟自邗水。堪敬梁孟丰标,闺房师友,千载金兰契。夜月高楼香雾湿,秋在凤箫声里。愧我微才,瑶编幸接,展卷惊还喜。一词莫赞,惟知拜读而已。

33%的雷同比虽较前两类为低,然同前例一样,不难看出左词与原作整体上的肖似,更不必说“玉手蔷薇”“笔落珠圆”“一种幽芬气”“夜月高楼香雾湿”数句的原样照搬了。集中即如雷同比率最低的《摸鱼儿》(浸寒阶)一首,仍有“珠帘”及“西风”两句与苏穆《摸鱼儿·饯秋》完全一致,而通篇意象、句法绝多重叠,亦难逃剿袭之嫌。

有必要对这类作品多几句解释。“夫述者相效,自古而然”[54]。在诗词创作中,同古贤神交冥漠、灵犀暗通的情况并不鲜见,偶一借援前人成句的行为也例被默允。如“西昆体”诗人对李商隐诗、纳兰性德对王彦泓诗的袭用即是。若借用成句且能另拓奇境,则应目作“二次创造”而予以褒赏。最著名个例即晏几道《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名句之“原创版权”应属五代诗人翁宏,但最终被公认“灵丹一粒,点铁成金”[55],沈祖棻甚至有文君再嫁而扬名之妙喻[56]。的确,“文学创作无意识的‘蹈袭’在所难免……无意的蹈袭与恶意的剽窃有时确难区分”[57],然而左又宜这类低雷同比的词作之所以不可判为“无意的蹈袭”而确为“恶意的剽窃”,原因正在前两类高雷同比作品的存在。换言之,既已有如此高比例的剽窃在前,这些较低比例的雷同怎可判定为“无意的蹈袭”呢?

循声觅迹,可以看出左氏的某些剽窃规律。其词往往于前人题材近似之成篇基础上修改而成,行迹约有数端:第一,词题相近。如其《菩萨蛮·自题小影》剽窃陆蓉佩《菩萨蛮·镜影》,其《水调歌头·题桃花源图》剽窃吴藻《水调歌头·题柳暗花明又一村图》。第二,依自身地域特征篡改原作若干字面。如将左锡璇《浪淘沙》结句“飞到长安”改为“飞到湘南”,将邓瑜《庆春泽·冬夜盼家书》中“怕累伊”改为“念湘流”。第三,以别名置换原词牌。如将左锡璇《鹊踏枝》改作《蝶恋花》,殷秉玑《买陂塘》改作《摸鱼儿》等。此类掩耳盗铃式表现,恰令剽窃行为欲盖弥彰。

经过大量文本比对,左又宜剽窃案应说铁证如山,全可坐实,但兹事体大,仍需严谨论证:

第一,是否存在后人传写之误,从而将他人作品混入左氏集中的可能?就《缀芬阁词》的辑刻过程看,是为未经传抄的第一手文献(见《夏敬观年谱》中相关记载);再从逻辑上讲,将数人作品经过不同程度的修改后打散混进一人集中的行为,可能性趋近于零,文学史中向无此先例[58]

第二,会不会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左又宜的本意是将前人作品进行一番修改后编选成集,身后却被夏敬观误认作原创作品集付梓,遂致讹传于后世呢?尽管此概率极微小,仍不可不慎加稽考。这就需要找到左又宜生前对《缀芬阁词》“原创”版权的承认,来确定剽窃行为的主观故意性质。如下几则外证,可从传播角度砸实证据链条:

(1)左氏在词题∕序中明确表示“赠外”及“和外”的作品共计六首,其中四首系剽窃之作。除前引《暗香》 《虞美人》外,还有《浪淘沙·寄吷庵金陵》(与邓瑜《浪淘沙·其一 雨夜怀远》雷同比达81%)、《菩萨蛮·和吷庵春雪》(与孙荪意《菩萨蛮·绣毬花》雷同比达66%)。在这种夫妇心灵间“秘密对话”[59]情境中,怎么可能告知对方“拙作”系修改前人作品而成呢?这四首作品,左又宜必然是以“原创”名义呈寄夫婿的。

(2)夏敬观刊刻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的两卷本《吷庵词》中,将夫人窃自赵我佩的词作《暗香·除夕庭梅盛开,置酒花下,以凤琴谱白石暗香、疏影词,声韵幽美,因与吷庵各和之》附于己作之下。这是其时尚在世的左又宜对夫婿眼中“原创”名义的再度默认。

(3)女诗人包兰瑛(1872—?)是《缀芬阁词》中除夏敬观外唯一提到的名字。包氏刊行于宣统二年(1910)的《锦霞阁诗词集》将左又宜剽窃自熊琏的《念奴娇·题丹徒包兰瑛女士锦霞阁诗集》收录于卷首题词中,可知左氏生前曾将剽窃作品以原创名义对外行使交际功能。包兰瑛又有《湘阴左缀芬夫人孝澂惠题拙集走笔赋谢》诗云:“行间字字艳兰苕,不愧才名匹左娇。自分蒹葭依玉树,敢期桃李报琼瑶。门风鼎贵轻黄散,墨雨纷披胜白描。从此盥薇吟不了,余音化作紫云飘。”[60]自诗意可推知,至晚在去世前两年,左又宜作为词人——而不是选家——的声名业已远绍旁流。

从仅存的少数原创作品来看,左又宜并非全无天赋与才情;作为侯门闺秀、才子之妇,她几乎享有女性创作者所能梦想的“顶级配置”环境来研习词艺。那么,她为何置风险于不顾,身犯古今斯文之大不韪呢?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剽窃行为的深层原因乃“社会期待与实际能力的错位”。或许亲长的厚望、夫婿的盛名早使她不堪其负,她亦不肯坦然接受自己才力有限的现实,一两次抄袭侥幸过关后,她便放胆涉忌,终成难收覆水。天不假年,左又宜永远地失去了悔改的机会;而《缀芬阁词》也瞒天过海,一箧尘封,成就了她才女而不仅为命妇的嘉名。

左又宜的剽窃之举瞒过了视她为闺中诗侣的夏敬观,瞒过了周遭才士陈子言、诸贞长、龙毅甫、钱梦苕乃至一代词宗朱彊邨,甚或于妇女文学投入相当关注的王蕴章、梁乙真亦未曾发现[61]——这背后清晰地透现出了传统文学批评场域中那道习焉不察的性别隔膜。即以女性词最为隆盛的清代而言,那些“闺中顾妇”与“林下谢家”[62]们也仍因久处边缘化位置而被“打入另册”,声闻夙著如吴藻、熊琏、顾贞立者,其作品也并未进入评论家的集体记忆。从这个意义上说,《缀芬阁词》剽窃案的破获,正是在性别维度上对文学批评的主客体提出了双向要求:男性评论家须摘掉有色眼镜,克服传统思维惰性,站在两性平等立场上秉公直断;而女性创作者既不应以性别之防而遭致漠视,也绝不能藉性别之利豁免于罪罚。

“文字千古事”。诗家可不慎独乎?论者可不明察乎?左又宜三湘才女之名及其文学史地位,应随之审慎重估。必准以《点将录》体,则莫如拟作“地贼星鼓上蚤时迁”——千年词史中窃名欺世若此者,左又宜外恐无第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