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切萨皮克安魂曲:在即将湮灭的丹吉尔岛上的一年
- (美)厄尔·斯威夫特
- 2332字
- 2025-04-28 20:00:34
译序 他者的倒影
我们为什么要关注地球另一端的一个小岛?
当厄尔·斯威夫特在《切萨皮克安魂曲》中提出“为什么要保护丹吉尔岛”的时候,刚刚开始翻译本书的我也在提问。即便它是我们一直密切关注的美国的一块领土,但它太小了,太无足轻重了,距离我们也太远了,对于非人类学学科的研究者或学生而言,这本书似乎不会激发普通阅读者的什么兴趣。
但翻译工作结束后,这本书的趣味与价值让我改变了这一想法。
丹吉尔镇位于美国弗吉尼亚州阿哥麦克县的丹吉尔岛上,坐落于切萨皮克湾中——这也是本书名字的来源。镇中居民主要从事海洋捕捞相关行业,兼营种植业和旅游业,可谓“靠海吃海”;岛上最出名、最受欢迎的物产就是蓝蟹。岛民们的生活节律与习惯由蓝蟹与牡蛎的生命周期、海上风暴与浪涛、信仰与热情决定。
丹吉尔岛是一个“半封闭”的岛屿。受所在地理位置及气候的影响,丹吉尔岛与外界的交通与交流并不是那么顺畅;即使在科技大为发展的当下,它与美国大陆的交通往来依然面临种种困难。自然环境及在其影响下形成的社会人文环境使得丹吉尔岛成为一颗半凝固的琥珀,外部观测者通过观察、理解丹吉尔岛居民的生活,能够触摸美国自独立战争至现当代的发展脉络。
与此同时,丹吉尔岛及岛上居民也是全球气候变化的最早一批受害者之一,岛民们或许也是最早意识到海平面上升影响的群体之一。丹吉尔岛之所以成为岛屿,就是因为约一万两千年前冰河时代结束、冰川融化、全球海平面上升,原本的山脉变成了半岛及小岛屿;随着冰川均衡调整进程的发展,原本就在缓缓“下沉”的丹吉尔岛又迎头撞上了全球气候变化带来的猛烈的海平面上升和愈加频繁的极端天气,使得岛屿以极快的速度被蚕食、淹没,而它附近的很多小岛已经因此消失了。岛民们同时受到自然环境与“现代文明”的冲击,其日常生活乃至基本生存都已经岌岌可危,就像他们生活的这个小岛一样。
以上的内容足以激发许多人文社科领域研究者的兴趣。抛开一切人文关怀的因素,这个岛和它的岛民们——无论是它的过去还是正在发生的现在——实在是一个太过经典的研究样本,为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宗教学、语言学、政治学、新闻传播学等各个不同学科提供了绝佳的对象和素材;它同时也可以成为地质学、气候学、生物学、环境科学等学科门类的研究切入点。
丹吉尔岛太特殊了。
但这本《切萨皮克安魂曲》的读者们很难以一种全然割裂的、冰冷的视角去看待丹吉尔岛和它的居民们,这一点我在翻译过程中就有所感知。究其根本,本书是一份人类学田野调查报告,是作者在岛上与岛民们共同生活后写下的“生活笔记”。无论写作者预设了何种视角来进行价值评价,这类田野调查报告天生地会给读者带来沉浸式的“生活体验”,并会在一定程度上引起读者对对象区域和人群的情感——无论正面或是负面。
作者厄尔·斯威夫特对丹吉尔岛上的生活及对岛民们的感情无疑是深厚的。他尽力还原了岛民们的日常生活、情感经历、言谈和思想,以一种克制的笔触将丹吉尔岛的过去与现在忠实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虽有赘言之嫌,我还是希望在此强调,本书的风格与其说更接近一份研究报告,不如说更接近一部纪实文学作品。丹吉尔岛的“核心要素”——蓝蟹、信仰、海上风暴——散落在书中的各个章节,就像它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岛民们的生活中那样不时在各个段落中出现,被全景式和实景式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这会是一本读来十分有趣的书。
我对本书的情感可能要更深厚一些,不仅因为我做了全书的翻译工作,更因为岛民们的生活多少与我个人的经历有相通之处,使我倍生感触。丹吉尔岛在地图上的位置是北纬37°9′、西经75°59′;而在中国,位于大致相同纬度的沿海城镇有烟台、威海、荣成,再向北一些还有大连和丹东,而我本人对这几个城镇有着比中国其他城镇相对更多一些的了解和情感。在翻译本书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地想起“哈啤酒,吃蛤蜊”的桥段,想起虾爬子、黄蚬子、嘟噜蟹子、碱蓬子、玉米棒子,想起渔船激起的白沫、带着海腥味的渔网、渔民们粗糙双手上的裂口、海鲜市场里各种各样的海货和装它们的泡沫箱子,想起一整个村子里几乎都是同族的村民们、家里地头一把抓的强悍女主人们、凑在一起嗦着泥螺(啊,我多么希望能还原它在方言里的称呼)喝着小酒聊天解乏的男人们、对传统民间信仰无比虔诚且对家长里短相当热衷的大叔大婶们、像候鸟一样离开了家乡却总会回家举办婚礼和度过春节的年轻人们。丹吉尔岛就像胶辽半岛的一个“异域倒影”,但更保守,更固执,更“原始”,并且大部分居民都虔诚信仰。
即使远离美国大陆、与现行的文化“主流”相去甚远,而且无时无刻不在消失的边缘,丹吉尔岛也完全无法避开法律规定和政治浪潮的影响,其中尤以美国大选为甚。作者与岛民们一起生活之时,恰逢2016年大选。出于过往与政府机关和管理单位的冲突造成的不信任,也由于唐纳德·特朗普表现出的被他们认同的“非官僚气息”,岛民们大力宣传要为特朗普投票。那时的他们相信这样一个快刀斩乱麻、能说到自己心坎儿上的人如果做了总统,一定能像在美墨边境建起墙来一样,为自己的岛屿迅速地建起一座阻止海水侵袭的高墙。
但是那堵墙没有出现。
然后,一场威胁全人类健康的病毒大流行开始了;世界范围内的极端天气愈发频繁、影响愈发剧烈;西方社会的“主流”变成了各种光怪陆离的“非主流”。在2020年上半年居家的日子里,我试图在网上搜索丹吉尔岛的消息,只找到一条镇长乌克——是的,他还是镇长——说岛上情况尚可的视频,背景里海涛汹涌。
现在已经是2024年了。那些记录在书里的人与物,不知尚余几何。
这样一个独特的岛屿正在消失,连同它维系起的蓝蟹产业,连同岛上独特的历史与文化,连同岛上热情豪爽的人们和他们祖祖辈辈及他们自身的故事。
我们为什么要关注地球另一端的一个小岛?
希望在阅读过本书后,我们能找到答案。
周佳于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