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授勋

“王室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陈安举起酒杯,酒液在光下泛出金光,他的目光落在那名士兵右臂尚未结痂的伤口上。

“巴黎那边的新兵,正穿着未磨旧的靴子在泥地上操练,盯着你们的名字,等着你们这一场赏。”

此时的法兰西,君主年少而志远,摄政者老辣如蛇,军中更有蒂雷纳这样的天才——三者共振,不可能错失这个收买军心的天赐良机。

陈安很清楚,这个荣耀,不可能落到他这个外来的东方人头上。

于是,他举杯饮尽,等着——果然,不出数日,一箱箱银币便从巴黎伴着马车辘辘声而来,还特意绕到战神门进城。

那是千年前的古罗马人留下的凯旋门,古罗马世界最宽的拱门,同时也是兰斯的喉管,是权威进出的象征。

于是钟声再次响起,圣母院重新敞开大门,教堂内点燃百盏蜡烛。

为阵亡者举行的弥撒格外隆重:名字、功勋、圣像、衣冠冢,一字排开,牺牲与荣耀并列在圣坛上,照进了永恒的殿堂。

相比于加冕日圣母院的奢靡,战神门后广场则带了几缕秋日特有的杀伐。

天光破云,市集已无喧嚣,街头的百合旗帜在风中如誓言燃动。盔甲静默,列兵肃立,那些中世纪的铠甲从仓库中翻了出来,反射着太阳和太阳王的光——兰斯又进入了仪式时间。

陈安站在人群边缘,望向广场中央那道缓步登台的身影。

蒂雷纳子爵。

他特意披着在战场上的军披,满是火药和泥尘,铁扣已斑驳。

没有宝剑加身,也无从宫廷借光,整个人像一杆刺入沙土的军旗——风吹不倒,血染不褪。

陈安摇了摇头,似乎为蒂雷纳还不够矮而满意。

但好在,在台阶顶端,站了个穿上高跟鞋才只有一米六的国王。

路易十四站在铺满紫金绒布的高台上,少他捧起那柄沉重的军权权杖,亲手递向蒂雷纳。

语声清澈、毫不迟疑:“为法兰西而战者——不问出身,不问信仰,只问忠诚。”

那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了铁与血之下,权力体系正被重塑的声音。

这是少年国王的宣誓,也是向旧秩序的试探,毕竟这位新的大元帅是一个新教徒。

台下贵族的身影微微颤抖,部分老军官的视线闪烁不定。

而士兵的眼睛却点亮了。因为他们明白,这句话不是说给蒂雷纳的,是说给整个军队,是说给未来的“凡尔赛法国”。

“法兰西大元帅”——这个几近尘封的头衔,如今终于再次落下,相较于原先的历史,提前了六年。

而据坊间流传,原本少年国王甚至打算授予蒂雷纳更高的称号:“法兰西王室统帅”,那是几近摄政之权的军中至尊。

可惜,蒂雷纳仍然是个坚定的新教徒,拒绝皈依天主。

因此,那个头衔至今空悬,而宗教,就像广场边沉默的十字架——没有离开,但也不再主宰一切。

接下来,是对将士们的晋衔与编制重组。

有些人眼中闪着兴奋和不敢置信的光。

那些是最底层的新兵,或许是农庄出身,也可能是被贫困逼上战场的城市手艺人。他们本以为只是来“打一仗就回家”,如今却被正式编入军队体系,吃起了军饷,有人甚至还收到了晋衔令状。

他们在广场角落偷偷比对奖章,像一群在国王注视下初尝荣耀的孩子。

但更多人神情复杂。他们是贵族私军出身,自小在领主的院子里学骑术、在家徽下誓死效忠。他们身上的铠甲代代相传,每一道纹饰都镌刻着血统的荣耀。

如今,他们被要求脱下印着家徽的披风,换上印着王室百合的制服。

他们不敢抗命,但也不敢释怀。

更难受的是那批早年就已归属王室、忠于马萨林的老兵。他们曾一度以为,王命至上就是他们的护身符,是区隔他们与凡人的分界线。但现在,他们也被重新划入统筹编制中,晋衔、调动、任命,全都按“新规”执行——王室的信任,不再只属于他们。

但无论如何,那些晋升通知与奖章都签署了国王的名字,像钉子一样,一颗颗敲入新秩序的骨架中。

而本和蒂雷纳一同指挥的德布罗意伯爵与奥坎库尔侯爵则因战场误判被“荣誉调任”至后方,明升暗降。

这不是一场庆典,这是军权的洗牌,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炮火齐鸣,骑士们不再是战场的主宰。那些来自平民的士兵、学院出身的年轻军官,举着他们的火器,正在被编进新的未来里。

仪式散场,金色的余辉还未从广场褪去,陈安正打算随人流离开,却被一道低声叫住。

王宫的侍从,在人群中悄悄递来命令:“红衣主教请您入宫。”

他愣了下,随即苦笑。看来凡事都有代价,连掌声也不例外。

兰斯王宫的书房里,香火依旧袅袅,檀木家具映着烛光如水。马萨林坐在桌后,还是一身红袍,神情平静到近乎寡淡。

“我们,”他头也不抬,只伸手摊开一本账册,语调如旧,“给得太多了。”

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明显的不满,只是陈述。

陈安缓步上前,偷瞄了眼账册。

他很快看懂了。那是一份极精细的预算核算表,上面列着:

赏金、晋衔、土地分封、征调调遣、兵员编制变动后的补贴以及牺牲士兵的抚恤——每一栏后面都跟着一串惊人的数字,像细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进本就不充裕的国库。

这场胜仗与封赏虽赢得了军心,却也在一点点蚕食财政的底线。更关键的是——

赏赐的边界模糊了等级的边界。

越来越多的人因战功被封勋入列,甚至步步高升,这让那些鬻爵的穿袍贵族们也开始坐立不安。

他们原本依靠财产和行政垄断的政治资源,似乎又要被这些新军功集团所撼动,而他们向银行借贷、操纵财政、收租获利的链条,也开始在这场王室主导的“赏赐运动”中松动。

“这次只是平叛,不是胜仗。我们没有从敌人手中掠夺土地,没有拿到赎金、贡银,也没有缴获港口或矿山。所有的赏赐——都是白送的。”

马萨林顿了顿,像在等一个更聪明的回应。

“可有时候,最贵的战利品,不正是人心吗?”

“更何况,我们这场‘庆典’的花销,可是从穿袍贵族们那里筹来的……至少,我记得在那场宴会上,他们捐了很多。”

空气忽地静了半拍。

马萨林微微一眯眼,目光落在陈安脸上。那一瞬间,他像是在衡量眼前这个东方来客,思考着他什么时候这么大胆了。

毕竟那笔来自穿袍贵族手中的钱,大概有不少已经进了他和富凯的口袋。

于是他将账册重新合上:“可那笔钱,撑不了太久。”

“你知道的,一旦军人得到赏赐,就很难再接受克扣。”

“而那些商人一旦察觉自己的地位被威胁,出钱的愿意就会更小。财政压力一日不解,这场改革就一日站不稳脚跟。”

“我们需要重新想个办法。”

陈安点点头,没再辩。

他知道马萨林说的是对的。

虽然太阳王的光芒已经点亮,但是光,总是需要燃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