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辛夷前辈

“顾公子。”郁澜突然勒马,“上元夜的事……”话未说完便咬住舌尖。

顾辞袖口暗绣的竹纹随风晃动。

乌骓马喷了个响鼻,惊飞草间觅食的云雀。

他望着远处裴戬指导许琳懿的身影,忽然道:“郁姑娘前日那曲《胡璇》跳得极好。”

马镫碰出清脆响动,“只是下次换双软底鞋就更妙了——那日你踩了我的玉佩。”

郁澜耳尖倏地通红。

她记得那枚蟠龙玉佩滚进舞姬裙裸时,顾辞眼底闪过的错愕。

如今这玉佩正悬在他腰间,缠着几缕她面纱上的金线。

郁澜攥紧缰绳的指节已冻得发青。

靴尖碾碎草叶上的薄霜,她望着远处腾着白雾的湖泊,解了马嚼子,任它啃食带露的嫩草。

湖面忽然响起破水声。

青灰色天光里,裴戬背对着岸擦拭湿发。

水珠顺着肌理滚落,在晨光中碎成细钻。

郁澜下意识屏息后退,却踩断枯枝发出脆响。

男人转身时劲装堪堪系到锁骨,眉眼还沾着水汽,眼神却如淬了寒冰的刀锋。

郁澜望着他腰间未扣紧的蹀躞带,忽觉这场景像极了话本里勾魂的艳鬼——若忽略他掌中随时能取人性命的软剑。

“巧遇世子。”郁澜掐着掌心挤出笑意,“不想扰了您晨练。”

她今日穿着胭脂色骑装,鬓边金丝蝶翼随呼吸轻颤,倒比平日更添三分艳色。

裴戬甩开马鞭缠住鞍鞯,玄色锦靴踏碎薄冰:“四姑娘看够了吗?”

郁澜满脸尴尬地后退。

裴戬跨上马背,用眼角余光瞥向郁澜,忽然开口:“前日替魏家小姐传话的婢子,已将当日情形和盘托出。”

郁澜捏着缰绳的指节泛白。

她早知这位世子爷定然察觉舞姬之事,却不曾想竟连人证都扣在手里。

“世子要如何处置?”她强压下心头慌乱。

高头大马上的男人明知她此刻煎熬,仍漫不经心道:“只要郁四小姐往后谨言慎行,这桩秘事自会烂在土里。”

郁澜咬住舌尖。什么叫做安分守己?不过是任由他捏着把柄要挟。

可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放软声调:“谨记世子教诲。”

裴戬目光扫过她身侧紧攥成拳的素手,唇角微勾——这小女郎分明是敢怒不敢言。

“晨间往这林子里来的郎君不少,”他策马离去前抛下一句,“四小姐若不愿给国公府招祸,还是绕道为好。”

帐中烛火摇曳,魏知虞见郁澜面色发白地掀帘进来,忙递上热茶:“方才还说要猎只白狐做围脖,怎的回来这般丧气?”

“姐姐你可把我害惨了。”郁澜苦笑饮尽茶汤,将方才林中之事细细道来。

魏知虞听得脸色骤变,急急起身:“定是那日商议时叫婢女听去半句!我这就去寻端王世子分说明白!”

“且慢!”郁澜扯住她衣袖,“难不成还要再送他个魏家治下不严的由头?”两家本就分属不同阵营,此时更要避嫌。

魏家女郎闻言惊出一身冷汗:“是我糊涂了。”

“今日与姐姐说这些,并非要你弥补。”郁澜握住她冰凉的手,“只是盼你日后行事多些防备。”

想到前世魏知虞嫁入国公府后,因性子温软被那些姨娘算计得郁郁而终,她眼眶发酸:“这深宅大院,总要有个能镇得住的主母。”

“可你现下要如何是好?”魏知虞反握住她的手。

“暂且无妨。”郁澜深吸一口气。算着前世记忆,裴戬明年开春便要率军出征,届时自有与他周旋的筹码。

眼下只能暂且隐忍。

秋猎最后几日,郁澜推了围猎,日日跟着顾辞习箭。

前世苦练的底子尚在,不过五日,已能从射靶到猎兔,甚至能射下低空盘旋的雀鸟。只是每夜都要用热巾子敷半个时辰手腕,方能缓解酸胀。

偏生当着顾辞的面,她总要装出柔弱模样。今日特意换了件鹅黄窄袖短衫,搭着月白撒花裙,发间只簪两朵玉兰绢花,瞧着像是哪家踏青的娇小姐。

“顾公子怎的不去猎场?”她放下竹弓拭汗,“圣驾跟前露脸的好机会呢。”

顾辞正擦拭箭镞,闻言抬眸:“四小姐不也没去?”

郁澜语塞。她哪敢去?裴戬日日带着亲卫在猎场巡视,躲都来不及。面上却柔声道:“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去了平白惹人笑话。”

“前日习骑射,四小姐总借故躲开。”青玉扳指在箭羽上轻轻叩击,“可是厌烦与顾某共处?”

这话问得直白,倒像是受了冷落的新妇。郁澜耳尖发烫,慌忙摆手:“怎会?只是...只是怕耽误公子正事。”

话音未落,忽见顾辞唇角微扬。

他本就生得清俊,此刻笑意如初春融雪,衬得眉间朱砂愈发明艳。郁澜一时看痴了,暗骂自己没出息——明明是她要拿捏这桩婚事,怎的反被美色所惑?

顾辞收弓入鞘,望着靶心残留的箭羽道:“四姑娘的准头精进不少,射艺考核当无大碍。”

郁澜擦拭着扳指上的汗渍:“顾公子与裴世子的箭路倒有几分相似。”

“师出同门。”顾辞解下护腕,“我们的箭术皆承自辛夷舍吾。”

郁澜眸光微亮:“早闻辛夷前辈大名,若能拜会……”

“待来日得空,我带你去太白山会会他老人家。”顾辞忽然转身,目光灼灼落在她发间玉簪上。

这话已逾了寻常交情,郁澜指尖蜷进掌心。她虽不排斥与顾辞往来,却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青年才俊最擅粉饰太平,纵使顾辞眼下瞧着品性端方,焉知不是冲着晋国公府的权势?

“时辰不早,该回营了。”她揉着酸胀的腕子岔开话头。

顾辞默然替她收拾散落的箭矢,玄色箭囊理得齐整。郁澜瞥见他袖口磨出的毛边,又悄悄在心底添了半分好感。

两人一前一后往营地走,正撞上狩猎归来的仪仗。

郁澜避让不及,只得跪在尘土里:“圣上万安。”

景仁帝勒住缰绳,目光扫过少女低垂的脖颈。春阳透过柳枝在她月白襦裙上洒下碎金,倒比御花园新贡的绿萼梅还清艳三分。

六皇子墨哲握缰的手紧了紧。

“臣女晋国公府郁澜。”她伏得更低,发间珠钗纹丝未动。

“原是承年家的丫头。”景仁帝朗声笑道,“论辈分,朕该唤你外祖母一声表姑。”

郁澜额角渗出冷汗。嘉庆长公主与今上何来血缘?不过是先帝夺嫡时外祖母押错了宝,这些年避居江南罢了。此刻,却只能恭顺唤道:“表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