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八月稻香熟,牙郎丰收季

时节已是临近秋分,笠子坞一片繁忙喧嚣景象。

未过点卯,东天还未彻底亮堂起来,湖光缭绕的濛灵山还笼罩着空蒙薄雾,冷清寂寥的侠白庄青石街道上,独轮车、牛车、驴车车声辚辚,赶赴山野。

农夫农妇各个蓑衣斗笠,牵着耕牛,手拎镰刀,甚至有的一家老小老翁老妪加上七八岁男童女娃齐上阵,前往稻田收稻子。

旧院耳房中,周荣早已起床,在这间已去世爷爷攒一辈子钱拼下来的狭窄逼仄屋中,忙碌着熬些粗糠面糊,以作父子二人充饥。

这些天收稻子季节,可得他这样的牙郎忙活了。

挑担子上坞子里米市、庄上米行卖米的佃户农人,是他盯着的主顾群体。

收割稻子却因为劣铁锻造的镰刀,耕地时的劣铁犁具、耕耙,以及什么扁担铁钩、铁锨、耘荡、耘爪秧马,就又需要找铁匠采买。

他早就从每到忙碌插秧收稻季节,火窑那些铁匠师徒忙得日夜赶工看出端倪了,孝敬了一枚集市上淘来的上好的可做酒壶的葫芦,从晏老师傅嘴里得知因由。

无论是云梦王朝,还是北边未曾战乱前的赤县王朝,粗盐、劣铁皆是两朝开国太祖、继位太宗时就搞出来的名堂。

他胡乱往嘴里扒完两大碗粗糠面糊糊,想着原本半月前堆了大半缸粗糠的米缸又只剩下缸底儿了,他正要赶紧出门,却听那吃完就跷二郎腿仰躺床头的惫懒老爹发号施令了:

“小子,咱还是有一丁点儿用处的。”

“侠白庄庄头名下三个大庄园的殷老爷,咱昨个儿近午,跟他家的护院章管事搭上了关系,他家上百家佃户今年的镰刀等铁器更换,估计至少得二十两往上的总花销,让他包了。等下我找章管事,列个农具清单给你。”

“你只要找个交情好的铁匠铺,先去杀杀价,咱爷儿俩让这章管事肥上一波,多抽油水。”

“嘿嘿,他随意克扣些稻米,估计足够咱爷儿俩过冬的嚼口了。”

周荣立即眉开眼笑,忍不住笑骂这惫懒老爹一句:

“都说耗子生来会打洞,难怪我这一身贼精贼精的能耐,原来是从爹这儿得的。”

“你小子不沾赌狎茶酒,可惜了。”老爹睁开难得有些清明的眼,瞥他一眼,一副扼腕叹息口吻。

“可惜你个头,别人是啃老啃爹,哪有你这般啃儿子的?”

周荣气呼呼一句骂,夺门而出。

若搁刚转生那俩三月,他断然心里有些别扭的,心疼佃户们被上下鱼肉。

但混得都吃不饱饭的这节骨眼儿?他良心早就被狗吃了。

奸商奸商,作为奸商中的中间人牙郎,有几个不奸的?

至于佃户们死活,反正茧子多了不痒,真穷的活不下去早做贱奴役了,他贱户一个还可怜比他高一层级的农户?啊呸!哪儿来那么多矫情?

寻到火窑,想到晏老爷铁公鸡、廖师傅妻管严做不得主、钱师傅徒弟多更死命压榨徒弟们、老盛头虽交情好但鳏夫带闺女总防着他,他有些犯了难。

正徘徊巷拐角,正巧撞见老盛头领着两名背背一麻袋铁矿的徒弟,盯着他就狐疑眼神,厉声质问:

“臭小子,敢盯我家绣楼?”

尼玛,你家那歪嘴闺女,白送俺俺也……

额,好像咱也挺……巴不得的吧?

毕竟万一真成了匠人的女婿呢?!岂不是远超能拥有几分薄田告别吃不饱窘境的念想了?

片刻后就立即内心甩开这离谱幻想,呸呸呸,粗糠都快吃不起的穷小子,饿着肚子,还做什么美梦入赘匠户呢?

“哎呦,老盛头你敢踹我?”捂着自己吃痛的屁股蛋儿,如梦初醒的周荣怒了,这一怒可了不得,显摆地拉盛师傅到角落里,龇着牙添油加醋,眯眼笑着将事宜一一说之。

“哼,别以为你给咱这好买卖,咱就让你接近咱丫头,你做你八辈子美梦去!”哼,这厮,还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架势?咱非让你大出血不可!

下一刻,周荣趾高气昂地就往晏老爷子铁匠铺那边,一溜烟就跑,撂一句:

“拜拜你嘞,这好生意,咱偏偏照顾老晏去!”

身后传来中年人的怒声“你——”顿了顿语气,加一句,“好小子!胆敢戏耍本师傅?”

周荣在挥汗如雨赤膊徒弟们的眼神指引下,推开暖阁门扉,刚进门,正瞧见晏老爷子在暖炉前,眯着眼享受俩豆蔻女婢的捏肩。

晏老爷子到底混迹多年的会来事儿人,也不着恼他闯入,张嘴就笑问,可是给他介绍好营生来了?

周荣正要说话,身后脚步声促近,盛师傅那中年方正脸庞已经冲入,拉着他就堆笑:“走走走,请你吃一顿总可以吧?农人春秋二税苦,咱匠人这半年来都被征了五批次兵器了。”

晏老爷子冷起脸来,气哼:“慢着,登门抢活儿,有这样坏规矩的吗?”

盛师傅直接冷笑,撂一句:“晏老抠你三个亲儿子没一个待见你的,坏你规矩又如何?再者,这本来就是他先找我说的生意。”

周荣乐得见到俩铁匠师傅相争,火上浇油来一句:“这桩铁定赚个十两往上银子的大买卖,价高者得哈!”

他才不怕得罪他们,牙郎就靠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当然偶尔也会利益牵扯,难免被打得鼻青脸肿什么的。

但整个震泽府除了上三籍以及最底层的贱奴役外,历来都没几个武、匠、农这些个下六户中的中间者,真的对牙郎下死手的。

他爷爷未过世前,就老念叨,特别是匠人,最是欺软怕硬,已经身居下六户中除了武人外最来钱的身份了,匠人们谁不喜欢多几条门路,路子往宽处走?

周荣念及如此,更是随口,又将事宜说得天花乱坠,炫得能跟整个侠白庄有名的宗族阔户殷大老爷攀上大交情云云。

然后,在晏老爷子的气极震怒表情下,老盛头眉飞色舞地抢到了这单生意,拉着他去自家铁匠铺交了足足半两银子的定钱,更是堆着笑脸送他出门。

周荣离开后,手摸着怀揣的微有些重量的银子,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

跑巷子里找早开市的钱庄,取出这半两银子换了五百铜钱,四百先回家藏床下罐子里,只取出一吊子一百文钱,踹在怀里。

鬼鬼祟祟地往周围瞄两眼,抽个绝没人瞧见的空挡,猫身子就又钻进了晏老爷子的暖阁里。

晏老爷子正心领神会地,见他面,就伸出索要的手掌来。

周荣肉疼地扣扣摸摸了大半天,才摸了八十文在他手上。不依,又只好多塞五文,还不依,他只好骂咧咧再塞五文。

没法子,这老铁公鸡不喂饱,又哪来的盛师傅那般慷慨利落交钱?

当然,他觉得,盛师傅未必没看出来,也许故意将计就计照顾他们一老一少呢?以晏老爷子一辈子打铁声誉作保,来压章管事到底不敢狗仗人势来个釜底抽薪。

管他呢,钱一到手,不想太多。

那一出竞价表演的双簧戏,他跟晏老爷子两人可是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加这回,干了足足五回了。

悄摸摸出门离开,辰时三刻的街头,已是车水马龙,挑着新稻米担子的农夫沿街叫卖,四文五、四文钱一升的声音不绝于耳,模样苦愁。

刚过拐角,正巧撞见锦彩舞狮,锣鼓喧天,巷子口围满了瞧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看客门,原来是庄里一户武户家庭迎娶妾室,那场面,半条街都能听见热闹声响。

周荣顾不得耽搁看热闹,腿脚麻利,往山脚赶路,裹着沉甸甸的背上包裹,得把好容易搞大买卖才侥幸得的四百二十文中的一百文,拿出来,存放兄长那里,只为一个大目标,攒几年买几分薄田。

半两的银子多吗?多!一两银子是一千铜钱的大钱了!

半两就是五百文,足够买一百升米,也就是十斗米了。成年男人一年就得吃五十斗米左右,单单只吃米的话,一年花销就得二千五百文铜钱,半两够一个成年男人吃两个半月的米了。

除了那九十文给晏老爷子的外,存个一百文,还剩四百一十文。

这四百一十文,其实已经算给牙郎的酬劳钱了,但又得拿去打点另一边的章管事,喂不熟那边,稍微卡一下,得,一丁点儿不赚还得赔进去打点钱。

也就是说,这半两,到现在也未必是已经到手的牙郎的赚利,全赔进去的风险都有。

而哪怕二十两的这笔农具,刨除铁矿成本,铁匠匠人盛师傅都绝对有赚,赚大头。

章管事,也赚大头。

最吃亏的肯定是那些佃户们,一把镰刀最低也得三十文,更别说犁具之类的了。

但这样的大买卖,对他这整个牙郎父子来说,都是一整年时间内最大的大买卖了,极难渴求,一下子赚数百文铜钱啊!

那条珍贵的白水鱼,也才卖了三十文铜钱。寻常鲢鳙,一尾价低时半文钱、价高时一文钱就了不得了。

但三十文意味着什么?农户需要差不多至少六七升米来换,差不多是一整亩地十分之一的稻米收成了,一亩上好的稻田能见收成六七斗米顶天了。

但为啥他那么渴求拥有哪怕几分薄田?因为,拥有薄田的农户除了稻米外,还有水网密集下的鱼虾蟹鳖收成,还有茶、药、瓷、桑麻、织丝机杼等各种地主老爷们给的百业营生,男耕女织才是普遍,贱户、奴户、役户压根入不了老爷们眼,水乡农户太多隐性收入!

农户,寻常捞些银鱼啊鲢鳙之类的,甚至隔三差五弄条美味的白水鱼,以及随便一网下去的蠃蛤、螺蚌、莼菜,再加上采些莲子、莲藕,更别说撑船、鱼匪、船运、贩私盐私铁……多少捞钱的营生?

为啥周荣与兄长嫂嫂做梦都想要拥有几分薄田?

但偏偏银子铜钱放自己个儿家里,那醉鬼老爹,纵使挖地三尺也绝计给挖出来去换酒。就像他那尾白水鱼换的三十文,除了大半换成了粗糠,剩下全都被醉鬼老爹拿了去了。

一年多来,他周荣加上兄长嫂子昼夜辛勤劳作除去吃喝外一起攒的,总共也才攒了二两银子八百多铜板,也就能撑死了买一头成年羊罢了,多么不容易啊。

一亩水乡的薄田至少得数百两甚至上千两银子,都得灾年荒年自耕农们活不下去了,才舍得贱卖这几乎所有农人眼中的祖产,根本有价无市。

一亩地十分田,也就是说,水乡里的一分田地,差不多是几十两银子到上百两银子价钱不等。

一个普通整个成年人,只靠种地种一辈子的粮食收成,一辈子撑死了三四十两!

在水乡能拥有田地的,基本上都得祖上余荫护佑,还得几代人都没逢上变卖田地的大灾年!

但论几分薄田的买卖,也只有殷大老爷、施大员外这种祖上余荫厚实的乡绅大地主们,给足了好处,再加上某某佃户绝了户这种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兴许能私底下给某些关系户售卖。

回到酒肆,果然见到老爹正瘫躺酒肆门外,显然是被早知其赖性子的伙计轰出来的,瞧见他后,立即眉开眼笑,赞许道:“好小子,果不愧有我嫡传,得手了吧?”摊开手掌就伸向他。

“呶,全给你。”周荣没好气地翻白眼,把三大吊铜钱塞到老爹怀里。

谁拉扯的关系还让谁去找人去,他周荣不是不想掺和着享受一顿久违的美味佳肴,但他更清楚,会有坏事儿风险。

阎王好说话小鬼难缠。

员外庄园里的护院管事,那个章管事名声在外,可是把婢女逼填过井的狠茬子。

“啧啧,来,你爹我也不是没收获,刚才堵着前日赌酒输我的一破落穷武户,他抵了一本真武功秘籍给咱。”

络腮胡子渣儿满脸,闪动着熠熠精光的某中年醉鬼,还没喝呢,就一副醉样儿,亢奋地从怀里塞了一本封皮都破了的《鏖战百胜功》递给他。

靠?

周荣只瞅一眼,就立即四处张望,气都不打一处来地麻溜儿强塞回,压低声骂一句:“有你这样教坏亲儿子的吗?亲儿子啊!塞教坏人儿插图话本的吗?”

他虽是瘦面条身子板,再咋说也是龙精虎猛的年纪,饶是不知前世挂了后,那多如繁星的浏览器记录不知删没删很是羞耻,他自讨绝对见多识广看不上眼,但这东西真能诱他往勾栏方向遐思的。

便宜老爹又是硬塞来,眯着眼笑:“你也该谈个了吧?要不咱找相识的好几个媒婆帮你物色物色?大不了你爹我卖身为酒家窖奴去。”

周荣推推搡搡,终是心痒难耐,最终还是塞自己怀里了,心里只好找个理由安慰:

我只想着做生意,拿去卖的话,凭借我的三寸不烂之舌,铁匠铺那些个如狼似虎的师徒们,不得多给我几个能让我买得起精米细面的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