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苔痕阶绿

黔州的秋雨总是这样黏腻,苏郁站在医院走廊,望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梅雨季。那时母亲总说“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可她趴在漏雨的窗台上看到的,只有父亲摔碎的酒瓶和墙面上暗褐色的污渍。

“苏郁,你弟的择校费准备得怎么样了?”继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不耐的尾音。苏郁转身时,看见她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手正翻看自己的帆布包,那张折成小船的银杏叶书签滑落在地。

苏郁弯腰捡起书签,指尖触到叶脉间的金边,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苏郁·潮湿的童年】

七岁那年的深秋,苏郁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活着的疼痛”。父亲把母亲推到煤炉上,她扑过去时,滚烫的水壶砸在脚背上,至今脚踝处还留着月牙形的疤。母亲抱着她躲进卫生间,用凉水冲她红肿的伤口,镜子里两张满是泪痕的脸,像被雨水泡皱的纸。

“小苏郁,以后你要学会自己找光。”母亲摸着她的头,从首饰盒里拿出枚铜顶针,“这个给你,遇到危险就攥紧它。”那枚顶针后来被苏郁磨得发亮,她藏在铅笔盒里,在父亲醉酒的夜晚,用它抵着掌心汲取微弱的安全感。

十一岁时,母亲走了。苏郁记得那个飘着消毒水味的凌晨,监护仪发出绵长的嗡鸣,母亲的手最后一次抚过她的头发:“要好好活下去。”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此后,苏郁被继母“收留”,开始了包揽家务、捡废品换钱的生活,继母的儿子出生后,她更成了免费的保姆和提款机。那些被撕碎的奖状、藏在床垫下的打工钱、凌晨三点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织成了她密不透风的童年。

【沈砚之·戏院里的月光】

三百公里外的江南小城,沈砚之正在戏院子的月光下给爷爷研墨。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他望着戏台柱子上斑驳的朱漆,忽然想起今早父亲寄来的信——那个多年未见的男人在离婚后再婚生子,信里说“你是沈家继承人,该学些经商之道”。

“爷爷,为什么戏文里的主角总要历经磨难?”他用狼毫笔尖挑起灯芯,烛火跳动间,爷爷的影子在幕布上晃成模糊的团。

“因为磨难是砚台里的水,”老人往茶壶里添了把茉莉,“磨得多了,墨色才够浓,下笔才够稳。”沈砚之似懂非懂,低头看见自己腕间的银镯——那是周岁时奶奶给的,刻着“砚田无恶岁”的字样,与戏院子门楣上的砖雕一模一样。十二岁那年,他在储物间发现的旧戏服上,牡丹针脚细密如心事,让他第一次对“传承”之外的东西生出好奇。

【现实·撕裂的伤口】

“苏郁!”继母的尖叫打断回忆,她正举着那张支票,眼影下的青筋突突跳动,“这三万块哪来的?你爸的医药费还欠着,你弟的学费……”

“还给我。”苏郁猛地夺回支票,折痕割得掌心生疼。她盯着支票上“沈砚之”的签名,指尖发抖——上周她明明将物件连同支票寄回,为何这张写着父亲医药费金额的支票会出现在自己包里?

攥着支票冲出医院,苏郁直奔陈默的工作室。推开玻璃门时,她听见画社内传来沈砚之的声音——透过隔断,能看见陈默正拿着手机通话,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沈砚之”。

“……她最近压力很大,你别逼太紧。”陈默的声音混着颜料味飘来。苏郁猛地止步,指甲掐进掌心。

“陈先生,”苏郁强装镇定,将支票拍在前台,“请把这个还回去。”陈默转身时,她瞥见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号码——原来沈砚之刚刚在问她的近况。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继母发来消息:“今晚必须到账,否则你爸停药。”苏郁望着陈默欲言又止的神情,忽然伸手夺过他手中的手机,屏幕上“沈砚之”的通话界面还未挂断。

“苏郁?”沈砚之的声音从听筒里溢出,带着不加掩饰的惊喜。苏郁喉咙发紧,盯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毛衣袖口磨得起球,眼神却倔强如戏院子里的银杏叶。

“支票我放在陈先生这里,”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攥紧铜顶针,“以后我的事,不劳沈先生费心。”不等对方回应,她挂断电话,将手机摔在前台,转身时撞翻了门口的画架,赭石色颜料在地面洇开,像极了记忆中父亲酒后泛红的眼尾。

【戏院子·沉默的等待】

江南小城的戏院子里,沈砚之握着被挂断的手机,良久未动。砚台上的“海天旭日砚”映着廊灯,他忽然想起苏郁在戏院子维护爷爷时的模样——声音颤抖却坚定,像极了戏文里明知前路荆棘却依然登台的小旦。

“砚之,该上课了。”爷爷拄着拐杖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学画的孩子。沈砚之点头,目光落在展柜里的银杏叶速写——不知何时,画中女孩的掌心被添了枚铜顶针,针脚细密如月光。

“爷爷,您说人为什么要隔着山水互相折磨?”他轻声问。老人往香炉里添了支香,烟缕袅袅升起:“或许因为都在等一个人,愿意穿过山水,把自己的影子叠在对方的阴影里。”沈砚之望向戏台角落的蛛网,水珠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忽然想起苏郁挂断电话前刻意放冷的声调,像砚台里未磨开的墨,带着拒人千里的涩。

【雨夜·破茧的决断】

黔州的雨越下越大,苏郁站在周雨彤家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地面砸出细小的坑洼。她摸出藏在卫生巾包装里的银行卡,里面是三年攒下的三万块——原本要用来考教师资格证,此刻却要成为与原生家庭割裂的“赎金”。

“想好了?”周雨彤打开门,递来热可可,“这钱给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苏郁望着茶几上摊开的小城项目合同,指尖抚过“艺术指导”的职位栏,又迅速缩回手。窗外惊雷炸响,她忽然想起沈砚之在《营造法式》里夹的字条:“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可她的“牡丹”,能在陌生的土壤里扎根吗?

手机震动,继母发来最后通牒:“一小时内不到账,后果自负。”苏郁咬咬牙,将银行卡塞进信封,在封口写下“两清”二字。周雨彤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项目甲方代表姓沈,你要是……”

“我不去了。”苏郁打断她,声音发闷,“我这种人,不该去拖累别人。”她摸出银杏叶书签,对着灯光举起,叶脉间的金边碎成星芒,像极了戏院子漏下的月光。原来有些光,看着触手可及,实则隔着重山万水。

“别胡说。”周雨彤突然按住她的肩,“你不是说过,想带孩子们去看真正的苔痕阶绿吗?”苏郁一怔,想起上周给留守儿童上课,她画的江南小院被孩子们追问“为什么没有小朋友”。此刻窗外雨势骤减,月光穿透云层,在茶几上投下片银杏叶形状的光斑,像谁悄悄铺开的宣纸。

苏郁忽然笑了,那笑容苦涩却带着释然。她抽出信封里的银行卡,指尖摩挲着卡面,转头对周雨彤挑眉:“其实吧,没了吸血虫,我反倒轻松了。”她晃了晃钱包,里面躺着刚发的工资,“大不了喝三个月白粥,说不定还能减肥。”

周雨彤无奈摇头,从抽屉里抽出份文件:“早替你找了律师,明天就去办断联手续。”苏郁愣住,看着闺蜜眼底的认真,忽然喉咙发紧。窗外的月光更亮了,将两人的影子叠在茶几上,像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谢了。”苏郁别过脸,将银杏叶书签夹进合同,周雨彤笑着推她肩膀,两人的笑声混着雨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

雨幕中,苏郁踩着积水走向公交站,掌心的铜顶针不再冰凉。她知道,真正的“断联”或许需要更长时间,但至少此刻,她敢直视橱窗里的自己——毛衣袖口依旧磨旧,眼神却不再躲躲藏藏。远处戏院子的灯笼若隐若现,像谁在夜空中点了盏灯,等着迟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