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废墟之中,觅长生悠悠转醒。
寒潭倒影中浮动的枯叶让他涣散的瞳孔重新聚起焦距。他试图用舌尖抵住上颚吞津,却只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干燥的唇纹渗着细密血珠,舌苔早已干结成块状硬痂。耳畔山风掠过石隙的呜咽忽远忽近,仿佛百丈外有群修在御剑破空,但当他支起手肘试图撑身时,骨骼摩擦的脆响击碎了幻觉。
指尖抠进潮湿青苔的瞬间,脊椎窜起的剧痛令他蜷成弓形。褴褛道袍下凸起的肩胛骨如同折断的鹤翼,随着急促呼吸在苔藓上刮出两道暗痕。他眯眼望着石壁渗出的水珠沿着千年钟乳缓缓垂落,喉结在焦枯的皮肤下滚动出吞咽的弧度,却连牵动咽部肌肉的气力都消磨殆尽。十日前强行催动经脉的反噬仍在经脉中游走,每寸骨骼都像被灌入烧融的铜汁。
恍惚间他想起师尊曾将辟谷丹化作甘露点在他舌尖,他又想起了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觅长生,为何会这么巧,倒也省却了再次适应新称呼的麻烦。
觅长生自小出生在玉虚宫,初有灵识时便被灌输了宗门派别的观念。修仙者分为练气、筑基、紫府、金丹、元婴等境界,而练气又分一至九级,筑基有一至七段,紫府有一至五元之分,尽管没有出过山门,却也从来往的客人身份中知道玉虚宫底蕴深厚。而他又天资聪颖,仿佛这世间已凋落的灵气唯独对他法外开恩,才十八岁就已经达到练气九级,准备下山寻找机缘以求突破。
这是天胡开局啊,可惜被我稀里糊涂夺舍了,觅长生自嘲的笑了笑,不知是在笑十天前的那个自己,还是现在这个动弹不得的自己。
回想起下山那天,山门里十二根玄铁盘龙柱撑起穹顶,青玉砖沁着千年寒气。觅长生跪在九丈见方的问心阵中央,玄色广袖垂落地面,洇开一圈暗纹。八位长老分坐八卦方位,鸦青道袍下摆纹丝不动,唯有案头鎏金狻猊香炉逸出青烟,在晨光里凝成三十二道笔直烟柱。
殿外传来三声钟响,震得觅长生耳中嗡鸣。他盯着阵图边缘流动的朱砂符文,阵眼处三尺高的青铜卦盘突然自行转动,八八六十四枚卦签浮空而起,在天枢位凝结成浑圆太极。执掌天权位的师尊霍然睁眼,枯枝般的手指掐碎了一枚玉髓扳指。
“坎离相济,阴阳自生。“声音裹着金石之韵,殿梁悬挂的古剑应声震颤。觅长生膝下玉砖绽开蛛网裂纹,却仍保持着稽首姿态,发间木簪迸出寸许青光。
香炉青烟忽而扭曲,凝成九尾玄凤绕柱三匝。师尊垂目看着觅长生,觅长生后颈慢慢从毛发中渗出血来,那血珠竟悬在半空,折射出星图倒影。殿外云海翻涌,七十二峰同时响起鹤唳,檐角青铜铃铛无风自动,却无人敢挪动半分。觅长生额间显出一线金纹,像初春破冰的溪流,缓慢侵蚀着问心阵边缘的朱砂结界。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雕花窗棂时,三十二盏长生灯同时熄灭。青年肩头落满香灰,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玉器相击的脆响。师尊袖中飞出玄色玉碟,悬停在觅长生眉心三寸处,碟面浮现的却不是生辰八字,而是半阙残破的太古铭文。
此刻洞顶倒悬的钟乳石正将水珠滴在额间,打断了觅长生的沉思。清冽凉意渗入干裂的皮肤时,他忽然低笑出声,沙哑如钝刀刮过岩壁的嗓音惊飞了洞外栖息的寒鸦。
指尖颤动带起青苔碎屑的簌簌声,他强迫自己凝视石壁上剑痕残留的道韵。那些暗合天道的刻痕在模糊视线里扭曲成流动的符文,咽喉灼痛的吞咽声与腹中雷鸣交替撕扯着神智。当山风卷来腐叶霉味时,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十日来首次嗅到除血腥外的气味,破损的鼻腔黏膜竟因此涌出热流。血珠滴落青苔的闷响里,他咬住腮肉用疼痛唤醒清明——至少该庆幸此处灵气稀薄,未让饥渴催生的心魔有机可乘。
耳鸣中混杂着断续的虫鸣,直到汩汩水声撞碎意识里的混沌。觅长生沾着血痂的睫毛颤动,指甲深深抠进湿滑的苔藓——那声音像根银丝,勒着他溃散的意识往上提。
崖边冷风撕开伤口凝结的血块,他侧脸贴着碎石向前蠕动,草叶划过颧骨留下细小血痕。青紫指节在裸露的岩层上磨出血珠,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盖过松脂清香。三丈外,暗青河水在月下泛着碎冰般的冷光。
觅长生盯着下方蜿蜒的银练,喉结滚动咽下腥甜。此刻只有一个念头——要活着。于是纵身一跃,主动坠入河中。河水如裹着万千钢针刺入骨髓,寒气顺着崩裂的虎口钻入经脉。他本能蜷缩成胎儿的姿态,却在呛水的剧痛中猛然舒展四肢——不能沉!指甲刮过水底青石,血丝在墨色暗流中绽成红珊瑚。
觅长生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了,水面月光碎成千万片银鳞,水声忽远忽近像是隔着重纱。他看见自己七窍渗出的血丝在水中飘散,看见左腕紧握的剑被激流冲得发白。最后的力气用在咬破舌尖,铁锈味混着冰水咽下时,黑暗终于漫过所有感官。
浪声涛涛,暗流裹挟着昏迷的身躯撞向礁石,闷响被水流吞没。一尾青鱼掠过他散开的发丝,朝着下游的溶洞游去。觅长生的意识里一片灰暗,只剩下识海隐隐发光。
觅长生看见水面浮起细碎银光时,青苔斑驳的石阶正被夜雨浸得发亮。他仰面漂在墨色河流中,后颈触到某种温热活物的鳞片,腥气混着菱角清香钻入鼻腔。喉咙早已发不出声音,耳畔却响着断续的古戏小调,像是浸了水的丝弦在远处颤动。
油纸伞骨压碎雨珠的脆响刺破混沌。月白衣袂擦过鼻尖时,他望见少女腕骨上缠着褪色红绳,末端系着半枚铜钱随动作摇晃。少女俯身拽住觅长生衣领的力道大得惊人,指节抵在喉结处碾出钝痛。乌篷船头悬挂的灯笼忽明忽灭,映出她睫毛挂着的水珠,坠在腮边倒像粒泪痣。
船板硌得脊背生疼,却见船舱里供着彩漆剥落的神像。少女用铜盆舀水泼在觅长生胸口,热气蒸得眼前发白。她膝头压着半卷《道德经》,焦黄纸页浸了水汽变得半透明,朱砂批注晕染成血痕般的印记。“别睡。“她突然开口,指尖划过我眉骨时带起细小电流,“这河专吞活人气。“
觅长生猛然睁眼,撞上了河中泛潮的梁木,原来是个梦。浑浊浪涛撞碎耳畔时,他仰颈发出困兽般的嘶吼。水流裹挟着断枝不断击打肋骨,十指在墨色漩涡里抓出凌乱划痕,指节刺破掌心凝成血珠,却只攥住冰凉的虚无。当第三次被暗流拖入河底,泛着腥味的藻类缠住脚踝,他忽然想起师父让他下山前枯叶般飘落的手。
天之骄子,怎能湮灭在这小河小溪?觅长生喉头爆发出混着血沫的冷笑,他屈肘猛击水面。水花炸裂声里混杂着骨骼与浮木的闷响,倒竖的眉弓下双目似淬火玄铁,竟在灭顶危机中撕开道锐利锋芒。腰腹猛然弓起如绷紧的猎弓,浸透的衣袍随背肌贲张裂出碎帛,淌血的指尖竟在滔天浊浪中劈开道决绝轨迹。
觅长生要不停地游,要奋力靠岸,要脚踏实地才有生机。血色渐渐在激流中绽成飘散的丝绦。他最后望见的是倒悬天际的残月,瞳孔里跳动的光斑与记忆里对波爆裂的火星诡异地重叠。伸向虚空的手掌倏然收拢,将破碎月光捏作齑粉,嘴角却扯出释然弧度——浑浑噩噩的来,浑浑噩噩的走,他抓住了属于自己的毁灭。
河水漫过觅长生颤动的睫羽时,那些撕心裂肺的呐喊都化作细碎气泡。绷直的脊骨终于松成随波起伏的弧线,恍若幼时被师尊放在药汤里的冬青枝,在温热雾气中舒展经脉。墨色水纹温柔舔舐他额角旧疤,将未落的热泪融进亘古奔流的血脉,直到苍白的指尖触到河底星砂。
这条河唤作渔樵渡,暮色为粼粼河水镶上碎金边纹时,总有人望见两位老者隔岸相望。北岸老渔夫收网的动作总比别处慢三分,布满茧子的指节掠过银鳞翻涌的渔获,眼尾却总朝南岸那担青松枝瞟去。对岸樵夫卸柴时总要咳嗽三声,灰白胡须随枯枝坠地的闷响轻颤,混着松脂清苦的汗珠沿着古铜色脖颈蜿蜒,在粗麻衣领晕开深色痕迹。
相传二十年前惊蛰那夜暴雨如注,背柴少年涉水时被激流卷了草鞋,撑篙少年抛出的渔网在半空抖开圆月般的弧光。此刻渡口歪脖柳仍记得两双年轻手掌相握的力道,渔网缠着柴枝,竹笠挨着斗篷,溅起的水花惊散了芦苇丛里的白鹭。
樵夫卸完最后一捆柴总会掏出个油纸包,松子香混着炒栗的甜暖便漫过水面。渔夫从舱底摸出酒葫芦的动作总带三分急促,陶塞磕碰的脆响惊得船舷鸬鹚扑棱棱振翅。当松子壳与酒液同时坠入河流,沙哑的吆喝便撞上清朗的笑声:“老木头!““烂渔网!“二十年如一日的呼喝震碎水面残阳,惊得桥桩上螺蛳簌簌落回深潭。
渡口青石板上两道凹痕日日相对,一道浸着鱼腥与水藻,一道染着松香与木屑。摆渡船划过时总要在这凹痕处稍顿,仿佛艄公也等着看银须与白髯在暮色里逐渐模糊成同色,直到渔歌揉着山谣漫过芦苇坡,给这条河烙下最温柔的唇印。
渔樵渡旁有一座渔村。规模不算大,却也绝对不小。河面浮着几粒星子般的渔火,乌篷船在芦苇荡里轻轻摇晃。远处青砖瓦房的轮廓被月光浸得发软,竹篱笆的影子斜斜地爬在苔痕斑驳的石阶上。有人踩着咯吱作响的栈桥走过,木桶磕碰的闷响惊起夜鹭,扑棱棱的振翅声像撕开绸缎的裂帛,转瞬又沉入更深的寂静。
船橹搅动的水草缠住最后一缕暮色,老渔人蹲在船头补网,银梭穿过窟窿时带起细碎的水珠,坠在青石板上绽开幽蓝的光。他粗糙的指节蹭过发霉的缆绳,鼻腔里萦绕着河水特有的腥涩,混着岸边晾晒的渔网蒸腾出的咸苦。檐角铜铃被夜风推着转了小半圈,叮当声还没传到对岸就散在潮湿的雾气里。
河湾处飘来新炊的米香,苇杆编的灯笼在廊下晃出橘色暖斑。有个孩子扒着窗棂探出半张脸,看母亲将腌鱼吊上房梁,腌料里的花椒粒簌簌落在陶瓮里。隔壁木门吱呀推开时,老人佝偻的剪影在月光里晃了晃,烟袋锅的红光忽明忽暗,像夏夜流萤坠进深潭。
更远处山峦的褶皱里浮着薄雾,虫鸣织成细密的网,罩住泊在浅滩的旧船。船尾渔网仍在滴水,银鳞般的月光顺着水痕爬上船舷,把桐油刷过的木头沁出玉色的润。有人哼起半阙采菱调,尾音被夜风揉碎,散作满河细碎的磷光。岸柳垂下的枝条拂过水面,涟漪推着月影慢慢荡向沉睡的村庄。
月光碎银般洒在河滩芦苇上,老渔头正提着竹篙在浅水处戳弄昨夜下的蟹笼。青灰色蟹壳在笼中窸窣作响,忽听得上游漂来重物撞石的闷响。老人眯起昏花老眼,只见一截苍白手臂缠着水草卡在礁石缝隙间。
“作孽哟!“老渔头竹篙往淤泥里一撑,草鞋陷进河泥也顾不得,枯枝似的手抓住那截手腕就往船板上拽。浸透的素衣裹着觅长生如裹尸布,青紫唇色衬得眉间血痕愈发刺目。老人布满老茧的拇指按在青年颈侧,忽然被对方腕间褪色的红绳硌了手——那绳结暗合九宫方位,分明是玉虚宫弟子的护命符。
船篷里熬着的祛寒药正咕嘟冒泡,老渔头将人平放在苇席上,忽见青年指尖微动。染着鱼腥的粗布衣襟被扯开,露出胸口狰狞的灼伤,伤处竟隐现暗金符文流转。老人浑浊的瞳孔骤然紧缩,颤巍巍从舱底翻出个桐油纸包,里头裹着的龙涎香碎末簌簌落进药罐。
“三魂七魄归位来——“沙哑的招魂调混着捣药声,老渔头指甲缝里的鱼鳞在月光下泛着蓝光。当他掰开青年下颌灌药时,忽觉腕上一紧,对上的那双眼睛如同淬过寒潭的剑,凌厉得能割破夜色。
药碗当啷坠地,船头悬挂的青铜铃无风自鸣。老渔头后退半步撞翻鱼篓,银鳞泼洒间,龙涎香碎末洒了不少,急得老渔头想把青年踹进河里。觅长生此时也处于虚弱的半梦半醒间,转身呕吐出口腔里的污泥,想挣扎着爬起来,又晕了过去。
老渔头枯皱的手指悬在觅长生颈侧的红绳上,河风卷着鱼腥灌进船篷。那褪色的九宫结在月光下泛着血丝般的纹路——十八年前玉虚宫修士追剿某人时,他分明见过这般护命符在雷火中化作灰烬。药罐里龙涎香的气味与记忆里焦糊味重叠,老人喉结滚动着咽下惊惶。
船板下的暗流推得乌篷轻晃,他沾着鱼鳞的指甲掐进掌心。这后生胸口的灼伤正渗出暗金符文,分明是遭了修士追杀才会有的阴毒咒术。老渔头瞥向舱角积灰的桃木剑,那是当年云游方士抵鱼钱留下的,此刻剑穗无风自动,惊得他脊背沁出冷汗。
“造孽啊......“他哆嗦着掰开油纸包,二十年攒的龙涎香碎末簌簌落进药汤。药杵捣在铜臼里的声响混着河水的呜咽,每声都像在叩问本心。老人浑浊的眼珠映着青年惨白的脸,恍惚看见二十年前溺水的幺儿——也是这般青紫的唇色,也是这般被芦苇缠着冲上岸,可那日他撒完三筐纸钱后,再没在惊蛰夜放过河灯。
指尖触到青年腕脉微弱的跳动时,老渔头突然发了狠劲。他薅下半边斗笠甩进河里,蓑衣草茎扎进指缝也不觉疼。当滚烫药汁灌进觅长生喉头,船头青铜铃突然震碎蛛网,老人佝偻的后背绷成满弓。可瞥见暗金符文开始侵蚀苇席时,他枯瘦的脚掌已悄悄勾住船桨,随时准备把这烫手山芋推回暗流。
时间在流逝,老渔头额上的汗水也在大颗落下。最终老渔头屈服了,叹了一口气,把觅长生一把背起,向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