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青牛岭西峰时,药篓里的石斛还凝着露。陈安跟在宁仁身后下山,老医师的靛青长衫被荆条勾出丝缕,飘在晨雾里像截断了的药引。镇东头的炊烟刚起,药王祠飞檐上的铜铃铛晃着碎光,惊起檐下打盹的灰鸽子。
宁仁推开药铺的榉木门板,陈年檀香混着艾草灰的气息扑面而来。学徒蹲在檐下碾药,铁船碾槽里滚动的朱砂粒子映得他鼻尖发红。老者解下缺角的葫芦瓢舀水净手,指缝间渗出的水珠落在晒药的竹匾上,惊得几只褐壳甲虫从当归堆里窜出来。
“今春的岩黄连成色足。“陈安卸下药篓时,篾条缝里掉出颗野栗子,咕噜噜滚到宁仁脚边。老者弯腰拾栗的姿势像极了采药时掐茎辨叶,布鞋底沾着的苍耳籽粘在青砖地上,拼出个歪扭的“安“字。
称药用的戥子换了新砣,青铜铸的葫芦造型与宁仁腰间悬的一般无二。学徒拨动算珠的声响里,陈安瞧见柜台后多了幅《本草经疏》的残卷,蛀洞边缘用蝇头小楷补着批注。宁仁验看石斛时忽然咳嗽,震得案头瓷罐里的决明子簌簌作响,罐底“赈济“的朱砂印被晨光映得愈发鲜艳。
付钱时铜钱串子多绕了半圈。宁仁从青花罐底摸出三枚永历通宝,边缘磨得发亮:“前日王掌柜家娘子顺产,说是用了你送的益母草。“陈安数钱的手顿了顿——那草是陈宁雨后偷摸上山采的,叶背还留着黄泥印子。
药铺后堂飘来煨鸡汤的香气,混着党参须子的甘苦。宁仁忽然掀开蓝布门帘,端出个粗陶碗,汤面上浮着的枸杞像极了朱砂痣。“山里风硬,“老者将碗推过柜台时,拇指按住碗沿的裂口,“喝两口驱驱寒。“
陈安捧着碗暖手,瞧见宁仁腕间的箭疤被热气熏得发红。药柜最上层多了捆黄纸符,朱砂画的北斗七星缺了勺柄,与铁匠铺檐角挂的护心镜倒有几分相似。外头忽然传来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宁仁眼皮都没抬,往陈安篓里塞了包桑皮纸裹的艾绒:“霜降后贴足三里,比喝老姜汤管用。“
返程时驴车轱辘声格外闷沉。陈安摸着怀里的青玉环,断口处被体温焐得温热。官道旁的野蓟开出紫花,花瓣上趴着只缺须的灶马虫,背甲纹路竟与药铺瓷罐底的印记一模一样。过柳木渡口时,摆渡老汉的烟锅子磕在船帮,炸开的火星子落进河水,激起圈涟漪恰似捣药钵里的旋涡。
村口老槐树下积着未扫的药渣,赵铁匠家的黑狗在里头翻找什么。陈安卸驴时发现鞍垫下压着片干枯的忍冬藤,叶脉间凝着褐色汁液——定是宁仁验药时悄悄塞的。灶房飘出黍米香,陈宁系着娘亲旧围裙探头,发髻间别着朵新采的野山菊。
青玉环压在祖宗牌位下那夜,陈安梦见药铺的铜秤砣化作满月。宁仁在月影里捣药,每杵下去都溅起青荧荧的星子,落地变成岩缝里的石斛苗。铁匠铺方向传来锻打声,通红的铁水竟凝成“安和“二字,烙在陈沼襁褓那半枚玉环的断口处。
白露后的日头短了许多,陈安回到镇上时药王祠的铜铃正撞着未时三刻的钟。宁仁立在青石阶前晒药,靛青长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串着草药的麻绳。那些新收的紫苏叶铺在竹匾里,叶脉间的露水未晞,映着日头泛出细碎的银光。
“昨儿收的益母草多出二两。“宁仁从袖袋摸出串铜钱,线绳是新搓的苎麻丝,泛着青灰色的光。陈安接钱时触到老者指尖的茧,粗粝处像极了山岩上的石斛表皮。药铺门帘后传来捣药声,学徒的铜杵砸在铁臼里,每一声都震得柜顶瓷罐嗡嗡作响。
陈安蹲在檐下整理空篓,篾条缝里漏下几粒决明子。宁仁忽然俯身拾起一粒,对着日头眯眼细看:“这粒生了虫眼,药性燥三分。“说着往嘴里一抛,喉结滚动时脖颈的皱纹堆成山坳。学徒从后堂端出碗乌梅汤,粗陶碗沿的缺口被蜂蜡补成弯月形。
称完最后一篓金线莲,日头已斜到西街酒旗上。宁仁拨动算珠的手突然停住,从柜台底下抽出张泛黄的桑皮纸:“往后收药按这个方子配,防风要带泥须,柴胡取花未开时的嫩头。“陈安借着窗棂透进的光细看,纸角印着个葫芦瓢水印,墨迹却是新鲜的松烟味。
街角传来马蹄踏碎瓦片的脆响,宁仁眼皮都没抬。穿皂靴的税吏晃着铁尺进门,皮靴底沾着新征的黍米粒。老者从钱匣数出半吊铜钱,每个钱孔都穿着截艾草茎:“劳驾把东街王寡妇的税钱捎去。“税吏掂着钱串冷笑,转身时袖口漏出张盖着红戳的征丁令,纸角正落在陈安脚边。
陈安拾起征丁令的刹那,宁仁的铜秤砣“当啷“砸在铁盘上。老者捻着山羊须看药柜顶的漏壶:“申时三刻该灸足三里了。“学徒应声掀起蓝布帘,露出里间正在施灸的妇人。艾绒混着皮肉焦糊味飘出来,陈安瞧见妇人脚踝处纹着青牛踏云的图案——那是北境流民才有的刺青。
归途的驴车轱辘声格外沉闷。陈安摸着怀里的新方子,桑皮纸的纹理硌着指腹。官道旁的老柳树新挂了告示,浆糊未干的“征“字被夕阳染成血色。赵铁匠家的黑狗从草丛窜出,嘴角粘着半片带火漆印的公文纸,陈安扬鞭驱赶时,惊飞了藏在黍米袋里的绿头蝇。
村口井台前聚着纳鞋底的妇人,陈宁发髻间的野山菊沾了炊烟。陈安卸驴时摸到鞍垫下压着块硬物——宁仁不知何时塞了包九制黄精,蜜渍的参须从油纸缝钻出来,招来成队的红蚂蚁。陈宁蹲在灶前煨药,陶罐里滚着宁仁给的驱寒方,苦味里混着丝熟悉的松脂香。
更深夜静时,陈安就着油灯研读新药方。灯花爆开的刹那,瞥见桑皮纸背面的水印显出血脉似的纹路——竟是幅残缺的北境山川图。青牛岭的位置标着朱砂点,旁注小楷“瘿木生处“,墨色与宁仁补的批注如出一辙。窗缝忽然灌进山风,吹得药方飘落在陈沼枕边,孩子耳垂的朱砂痣在昏黄里红得妖异。
次日送药遇了秋雨。宁仁在药铺檐下支起泥炉,煨着驱寒的姜茶。陈安的蓑衣滴着水,在青砖地上汇成条蜿蜒小溪。老者用铁钳拨弄炭火,忽然说起二十年前在幽州救治伤兵的事:“最重那个小卒子,耳垂也生着朱砂痣。“炭火爆出个蓝火星,正落在陈安手背的旧疤上。
称药用的铜秤突然失了准星。宁仁从后堂请出尊药师佛,檀木雕的佛掌托着枚青铜砝码。陈安发现佛身裂缝里塞着卷帛书,露出“屯田策“三字的残边。学徒添香时碰倒灯台,蜡油凝在佛脚处,恰盖住“幽州军造“的铭文。
结完账,宁仁往陈安篓里塞了捆油布包着的药典。归途过柳木渡口,摆渡老汉的烟锅子在雨里明灭:“宁先生给的枇杷膏,治好了老婆子的喘症。“陈安摸到油布包夹层里的硬物,拆开是半块带箭孔的龟甲,裂纹走向竟与药方背面的山川图暗合。
雨停时驴车陷进泥坑。陈安搬石垫轮,刨出个生锈的箭镞。赵铁匠家的黑狗突然狂吠,叼着箭镞窜向青牛岭。陈宁举着火把寻来时,见爹蹲在歪脖子槐树下发呆——树皮上新刻着北斗七星,勺柄指向药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