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领证当日雪

深冬的晨雾还未散去,阿念盯着镜子里的白衬衫出神。领口别着的碎钻胸针是郁辞墨母亲今早让人送来的,菱形切割面折射着冷光,像极了昨夜她在书房门口偷听到的对话——“时家那丫头的失语症治不好,娶回家就是个累赘”“辞墨,你该清楚联姻的意义”。

“阿念,该出发了。”张姨的敲门声打断思绪。她转身时,瞥见床上摊开的红本本,烫金的“结婚证”三个字刺得眼眶发酸。七小时前,郁辞墨把这叠文件推到她面前,钢笔尖在“郁辞墨”签名旁洇开小片墨渍,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血花:“签了,下周去领证。”

民政局大厅的空调开得很足,阿念却觉得指尖发冷。郁辞墨穿着深灰羊绒大衣站在队伍里,背影挺得笔直,像棵被冰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松。她想起十四岁那年,他也是这样站在孤岛码头,身后停着辆黑色宾利,对她说“我妈妈来接我们回家”时,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海盐。

“下一对。”工作人员的声音惊醒回忆。郁辞墨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腕子,体温透过衬衫袖口传来,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填表时,他的钢笔在“婚姻状况”栏顿了顿,笔尖落下时却异常流畅,仿佛早就在心底默写过千百遍。阿念盯着他指节上淡淡的茧——那是教她握笔写字时磨出来的,那时他总说“我们阿念的字要像海鸥翅膀一样漂亮”。

“郁先生,郁太太,请核对信息。”红本本递过来的瞬间,阿念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郁辞墨的手指擦过她手背接过证件,指腹蹭过她腕间那道月牙形疤痕——十二岁那场海啸,他用破碎的贝壳割开自己手腕,在她掌心写下“别怕”,鲜血混着海水渗进她皮肤,从此刻成永不褪色的印记。

出了民政局,雪突然下大了。鹅毛般的雪花扑在玻璃幕墙上,映出两人并排而立的影子。郁辞墨掏出烟盒的手顿了顿,又塞回口袋:“去老宅吃饭,母亲想见你。”他的语气像在谈生意,可阿念注意到他领带夹在微微发颤——那是她十六岁时送的生日礼物,用孤岛捡的碎贝壳磨成的海豚形状。

郁家老宅的旋转楼梯铺着枣红色地毯,阿念跟着郁辞墨上楼时,听见楼下传来低低的议论:“听说那丫头连话都讲不利索”“郁家怎么会娶这种媳妇”。她攥紧婚书的手指开始发抖,忽然想起昨夜在书房外,郁辞墨说“我会给你郁太太的名分”时,书桌上摊开的正是时氏集团的并购案文件。

“阿念来了。”郁母端着青瓷茶杯的手悬在半空,目光扫过她颈间的碎钻胸针,嘴角扬起公式化的微笑,“先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清蒸石斑鱼、椰香糯米糕……全是孤岛时期的家常菜。阿念盯着碗里的汤,忽然想起郁辞墨第一次带她来老宅时,也是这样满桌海鲜,可她因为紧张打翻了醋碟,被郁母冷笑“上不得台面”。

“听说你们下周办订婚宴?”郁父切开牛排,刀叉与瓷盘碰撞出清脆的响,“时家那边希望婚礼从简,毕竟……”他拖长尾音,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念一眼。郁辞墨切肉的动作猛地停下,刀叉重重落在盘子里:“我会处理。”他的指节抵着桌面,指缝间露出婚书边缘的红,像道正在愈合的伤口。

饭后,郁辞墨被喊去书房谈事。阿念独自坐在露台,雪花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远处的霓虹。手机忽然震动,弹出时景渊的消息:“阿念,别勉强自己。”她鼻尖发酸,正要回复,身后传来脚步声。郁辞墨的大衣披在她肩头,带着烟草与雪松的气息:“晚上住公寓还是老宅?”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冰扔进沸水里,炸开细密的裂纹。阿念抬头看他,雪落在他发梢,衬得眉眼愈发冷硬,却在目光相接时,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她想起孤岛的雪夜,他把她裹在军大衣里,用体温焐热她冻僵的手指,说“等我长大,就给你盖座不会下雪的房子”。

“公、公寓……”破碎的音节混着雪花落进喉咙。郁辞墨猛地转身,指节捏着露台栏杆发出轻响。阿念看见他后颈的疤痕在雪光中若隐若现,突然伸手拽住他一片衣角。他浑身紧绷,却没有推开她,任由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塞回他掌心——那是她偷偷换掉的薄荷烟,他说过“阿念讨厌烟味”。

雪越下越大,远处教堂的钟声敲了九下。郁辞墨忽然低头,指尖替她拂去睫毛上的雪花,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玻璃制品。阿念闻到他袖口残留的雪松香水味,和记忆中孤岛木屋的檀香混在一起,恍惚间以为回到了那个永远下着雪的夏天。

“以后……”他开口,却被手机铃声打断。屏幕亮起时,阿念瞥见备注“苏薇”的号码,那是郁氏集团合作方的千金,昨天在珠宝店,她曾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说“辞墨哥选的钻戒真漂亮”。郁辞墨接起电话的瞬间,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她离开孤岛前,用海藻编给他的平安绳。

“嗯,我马上到。”他挂掉电话,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老宅让张姨送你回去,我有急事。”大衣从肩头滑落时,阿念抓住他手腕,婚书从袖袋里滑出,红本本摔在雪地上,烫金字被雪花覆住一半。郁辞墨的目光在她掌心停留,那里用指甲浅浅刻着两个字——“哥哥”,是今早对着镜子练习了百遍的笔画。

他忽然弯腰捡起婚书,指尖拂去上面的雪,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阿念听见自己心跳如雷,在漫天飞雪中,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像极了那年孤岛的海啸,看似平静的海面下,藏着即将决堤的惊涛骇浪。

“上车。”他突然攥住她的手,掌心的茧擦过她腕间疤痕,“先送你回家。”雪粒子打在车窗上沙沙作响,阿念盯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缝间还夹着那支没点燃的薄荷烟。远处的霓虹穿过雪幕,在他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她忽然想起十七岁生日那天,他在孤岛灯塔下对她说的话——“阿念,等我解开所有枷锁,就带你去看永远不下雪的海”。

结婚证在口袋里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阿念望着窗外飞旋的雪花,忽然想起郁母今早说的“契约婚姻,各取所需”。可当郁辞墨的手指忽然伸过来,替她关掉被冷风吹着的车窗时,她闻到他袖口若有似无的檀香,那是孤岛木屋特有的味道,是年少时光里,唯一温暖的注脚。

雪停时,车已停在公寓楼下。郁辞墨没有立刻下车,手指敲着方向盘,像在斟酌措辞。阿念低头看婚书,封面上他的签名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拖出的墨痕,竟与她掌心的“哥哥”字迹重合。她忽然伸手,用指尖描了描那个字,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明天……”他开口,却被阿念打断。她鼓起勇气,从包里掏出个贝壳手链——用孤岛捡的月光贝串成的,每颗贝壳上都刻着细小的“墨”字。郁辞墨瞳孔骤缩,那是他教她写的第一个字,那年她趴在礁石上,用贝壳在沙地里写了整整一夜。

“给、给你……”她把链子塞进他掌心,贝壳硌得他生疼。楼下的路灯忽然亮起,暖黄色的光里,他看见她耳尖泛红,像极了孤岛清晨的云霞。雪水从他发梢滴落,砸在贝壳上发出轻响,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十四岁的自己在海风里喊:“阿念,过来,哥哥教你写我的名字。”

手机在这时再次震动,苏薇的消息跳出:“辞墨哥,我在‘云端’等你,关于合作案……”郁辞墨攥紧贝壳手链,贝齿割进掌心,却比不过此刻胸腔里的钝痛。他转头看阿念,她正低头拨弄婚书边角,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像极了被困在玻璃瓶里的小兽,明明害怕得发抖,却仍要递出最柔软的肚皮。

“进去吧。”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哑得不像样子,“明天早上,我来接你挑婚纱。”阿念抬头看他,雪光映得她眼底发亮,像碎了一海的星辰。她想说“好”,却说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轻轻点头,发尾扫过他手背,带来一阵痒意。

看着她走进公寓电梯,郁辞墨忽然扯开领带,贝壳手链硌着心口,竟比当年被树枝划伤时更疼。他摸出薄荷烟点燃,烟雾混着雪气钻进鼻腔,却怎么也盖不住她留在大衣上的椰子香——那是她从小用到大的洗发水味道,是他戒不掉的,关于孤岛的瘾。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母亲的消息:“记住你的责任,别被感情冲昏头脑。”郁辞墨望着落地窗外的雪,想起今早填表时,在“婚姻状况”栏写下的“已婚”,忽然笑了。雪落在烟头上,腾起一小团白雾,他掐灭烟蒂,贝壳手链在掌心留下道红痕,像道正在结痂的伤口。

“责任吗?”他对着后视镜自语,镜中人眼底翻涌的暗色,连自己都觉得陌生。雪又开始下了,他发动车子,后视镜里,阿念的身影正出现在公寓阳台,手里攥着那本红本本,像捧着颗易碎的心。

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里,郁辞墨忽然想起孤岛的潮汐。那时他们总在退潮时去捡贝壳,他说“每颗贝壳里都藏着大海的秘密”。如今他终于明白,有些秘密,是要用一生去守护的——比如他藏在心底的,那句从未说出口的“我爱你”,比如这场看似冰冷的契约婚姻下,早已暗潮汹涌的真心。

雪越下越大,车灯照亮前路,却照不亮两个被命运绑在一起的人,各自藏在冰雪下的,滚烫的、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