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雨夜

陆尘从粮车上轻盈跃下,靴尖踢了踢散落的铅粒,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周大人,这批军粮要是呈到兵部案头,您这项上人头,怕是要换个地方挂挂了。”

周主事脸色由白转青,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他双腿打着摆子,官袍下摆渐渐洇出深色水痕。

宋长河嫌恶地后退半步,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陆、陆将军!”

周主事突然扑通跪下,帽子都歪到了一边。

“周某一时糊涂,求将军给条活路!”他肥厚的手掌死死攥住陆尘衣摆,指节都泛了白。

陆尘俯身将他扶起,一脸玩味的笑道:“周大人何必如此?咱们都是替上头办事的,有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对大家都好,您说是不是?”

说着,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向那几辆盖着油布的马车。

那几辆马车是除了他们之外的其他辎重。

周主事当即大手一挥道:“这些,也都是给咱们青锋营弟兄们的。”

闻言,陆尘啧啧道:“这……不会是给其他兄弟的吧?若是送我们了,不太好吧?”

周主事搓着手凑近,脸上堆满谄笑:“陆将军说笑了,这几车是专程孝敬青锋营兄弟的,其他营哪有这个福分?”

陆尘故作迟疑地掀开油布一角,挑眉道:“这……”

宋长河按捺不住凑上前,只见车内整齐码放着数十坛带封泥的陈年花雕,五箱上等云纹宣纸包裹的野山参。

“周主事好大的手笔啊。”陆尘指尖轻叩车辕,似笑非笑。

宋长河倒吸一口凉气,这些物资若是能变卖,足够装备半个亲兵队。

周主事掏出手帕擦汗:“只要陆将军高抬贵手,往后每月都有孝敬……”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就算是他,也是暗暗肉痛。

这些本是他一路上收来的礼品,只是没想到半路上栽在了眼前这毛头小子手里。

要说心里不恨,那都是假的。

一旁宋长河看向陆尘的眼神已带上几分敬畏。

这少年三言两语,竟榨出周扒皮这么多油水来。

本以为是雏,没想到这吃拿卡要如此熟练,完全不像是一个火头军。

陆尘哈哈大笑,上前拍打着周主事的肩头,“好说,好说,一看周主事就是个聪明人。”

周主事是个实打实的文官,被陆尘这几巴掌拍打下来,一张脸顿时就红了,忍不住在原地咳嗽起来。

陆尘懒洋洋地靠在边上,手指轻敲扶手打着节拍,嘴里哼着之前赵四教他的采花小曲。

不远处的宋长河正指挥士卒们热火朝天地搬运粮草辎重,时不时朝这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周主事在一旁如坐针毡,额头上刚擦干的汗又冒了出来。

他正盘算着之后该怎么办的时候,忽听陆尘悠悠开口:“周大人这会儿……该不会在琢磨回去后怎么办了我吧?”

周主事被吓的猛地站起,此刻他脸色煞白如纸,双手乱摆:“将军明鉴!周某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他偷眼瞥向四周,荒山野岭,这儿全是青锋营的人。

若真被处理在这里,随便安个西凉奸细的罪名,怕是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哈哈哈!”陆尘突然大笑,伸手替周主事拂去蓝色官袍上的枯叶。

“开个玩笑罢了,不过周大人往后运粮,可要更仔细些才是,毕竟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

周主事点头如捣蒜,后襟早已被冷汗浸透。

望着周主事仓皇离去的背影,陆尘悠闲地挥了挥手:“周大人,山高路远,恕不远送啊!”

那肥胖的身影明显踉跄了一下,勉强转过身来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陆小哥,真有你的!刚刚这一手,牛啊!”宋长河大步走来,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陆尘肩上。

一旁一个兵卒也笑着夸赞道:“陆小哥这一手打蛇七寸,比我们这些老行伍还老辣咧!”

听着夸赞,陆尘则是淡然一笑:“不过是运气好,恰好看出那袋米的异样罢了。”

宋长河眼中闪过赞赏,这少年明明立了大功,却既不居功自傲,也不故作谦虚。

日后成长起来,怕是不容小觑。

好在是自己和对方没有矛盾,而且当下关系处的还算不错。

“轰隆!!”

一道惊雷撕裂天际,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

“这他娘的鬼天气,真是老太太的脸,说变就变!”

宋长河立刻扯着嗓子吼道:“都别愣着!收拾东西,即刻启程!争取傍晚之前到达鱼尾镇!”

他快步走到陆尘身旁,压低声音道:“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到鱼尾镇,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带着这么多粮草辎重走夜路太危险。”

鱼尾镇,青锋营与燕子峡之间唯一的落脚点。

全镇不过几十户人家,却是这条官道上最后的补给站。

“宋老哥安排便是,如今粮草已到手,安全送回大营才是正理。”陆尘微微颔首道。

相比较自己这个新手,宋长河才是老手。

宋长河闻言,紧绷的面容稍霁。

他大手一挥,整个车队立刻如臂使指般动了起来,朝着鱼尾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暴雨如注,官道早已化作泥潭。

宋长河和陆尘尚能安坐马背,可后方押运粮车的士卒们却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靴子陷在泥泞中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抱怨声此起彼伏。

“都给我打起精神!”

宋长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前面就是鱼尾镇!等到了鱼尾镇,老子让你们吃喝管够!”

有了这个大饼,众兵卒自然也是干劲十足起来。

暮色中,一座灰扑扑的小镇轮廓渐渐清晰。

镇口的青石牌坊已经歪斜,鱼尾镇三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众人如蒙大赦,加快脚步冲向镇中唯一像样的建筑,挂着官驿破木牌的青砖小院。

陆尘勒马停在驿门前,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成串滴落。

驿丞提着灯笼匆匆迎出,昏黄的光晕照出他惊讶的脸:“几位军爷,快请进!”

粮车陆续驶入院中,在青石板地上留下一道道泥痕。

士卒们如释重负地卸下蓑衣,馆驿顿时弥漫着潮湿的汗味与皮革气息。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中堂内竟已坐着六名黑衣人。

他们围坐在炭盆旁,潮湿的斗笠和蓑衣整齐地挂在墙边,水珠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见到有人进来,那几个黑衣人齐刷刷抬头。

烛光映照下,他们的面容都藏在黑色面巾之后,只露出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其中一人腰间露出一截乌木刀鞘,上面刻着细密的云纹。

宋长河的手立刻按在了刀柄上,铁甲下的肌肉绷紧。

陆尘则不动声色地运转青松劲,寒气在袖中凝成细针。

驿丞慌忙打圆场:“两位军爷莫怪,这几位是往北边去的商队护卫,也是避雨来的……”

黑衣人中为首的那个微微颔首,沙哑的嗓音从面巾后传出:“萍水相逢,各行其便。”

说罢,几人又沉默地低下头去,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