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盐井惊魂

“盐井……鬼工……”

陇右道的夜如同被墨浸透的甲胄,沉甸甸地压在戈壁滩上。程岩蹲在胡杨树下,任由细碎的沙粒顺着衣领灌进脖子。五更梆子的声响从十里外的军营飘来,惊起几只夜枭,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盐井上方,发出刺耳的怪叫。

“大人,守卫换岗了。”赵敢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惊得程岩手指一颤,在纸页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他抬头望去,只见四个守卫正围着火堆踢打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火星溅在狗毛上,腾起几缕青烟。狗的哀号声中,程岩注意到他们腰间的横刀——刀柄上的缠绳崭新如初,刀鞘末端刻着极小的蛇形暗纹,正是崔氏的私徽。

“盐井守卫用制式横刀,还刻私徽。”程岩低声说道,将笔记本塞回衣襟,“按《唐律疏议》,私改官器纹饰当杖八十,他们倒好,直接把私兵标志刻在兵器上。”

李明月蹲在他身旁,月光为她的羃篱蒙上一层冷纱,只露出一双聪慧的眼睛:“更奇怪的是这盐井。”她用银簪挑起地上的暗红色粉末,簪头瞬间泛起黑色,“不是铁砂,是赤铁矿粉掺了硫化汞。程岩,你闻闻。”

程岩凑近细嗅,果然在铁锈味下捕捉到一丝甜腥——那是硫化汞受热分解的气味。他瞳孔骤缩,突然想起在现代实验室里,这种气味意味着剧毒的汞蒸气正在挥发。

“井底有炼汞炉。”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崔氏不仅私造兵器,还在搞丹砂炼汞,这是要干什么?”

刘大壮突然扯了扯程岩的衣袖,粗大的手指指向井口:“大人,您听!”

众人屏息凝神,井底传来有节奏的“叮当”声,每七次锻打后停顿三息,像是某种固定的工序节奏。程岩默默在心中计数,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这分明是锻造陌刀的“七炼三淬”法!按《夏侯阳算经》记载,正规军器监锻造陌刀需“锻铁七次,淬火三次”,每次锻打七下,淬火时停顿三息,与此刻的声响完全吻合。

“他们在批量锻造陌刀。”李明月的声音发颤,“按这声响,井底至少有三十个锻炉同时开工,每月能产多少兵器?”

赵敢绕到井架后方,用匕首刮下一块轴承上的金属碎屑,放在舌尖舔了舔:“是精钢,含碳量至少 0.6%。”他的脸色比月光更白,“卑职在安西都护府时,见过西域胡商卖的大马士革钢,触感和这个一样。朝廷每年给陇右道的精钢配额才五十万斤,他们哪来的这么多?”

程岩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沙土,目光扫过峭壁上的石碑。“贞观三年,崔氏督造”的字样在夜色中泛着冷光,他突然注意到“督造”二字的“造”字少了最后一笔——这是崔氏的秘记,听程咬金说起来过,这个秘记表示“此地产物,不纳官库”。

“好个督造。”程岩冷笑,“分明是私占官井,改造成兵工厂。公主,您还记得《新修本草》里说的‘水银畏磁石,丹砂忌胡蒜’吗?”

李明月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您是说,他们用磁石吸附铁矿粉,再用胡蒜去除硫化物?可这样炼出的汞……”

“纯度超过九成,足以用来制造火硝。”程岩接过话头,从牛皮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淡黄色的粉末,“这是我在长安配制的硝酸钾,遇水即热。如果他们用汞来提纯硝石……”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守卫的喝问声:“什么人?!”一根燃烧的火把划破夜空,照亮了正在攀爬峭壁的黑影——是刘大壮故意暴露身形,引守卫追击。

“走!”程岩一挥手,四人猫着腰冲向井口。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子午卯酉”绳——这是用蚕丝和骆驼毛混编的特种绳,承重可达三百斤,在现代攀岩中常用。井绳刚触及水面,他便闻到一股浓烈的硫磺味,比之前更甚,还夹杂着金属氧化的酸味。

下到十丈处,程岩的指尖突然触到井壁上的凹痕——不是自然形成的石纹,而是人工开凿的方格,每个方格间距正好是一尺三寸,与《营造法式》中“匠人举足之距”完全一致。他心中一惊,崔氏竟然动用了专业的营造匠人来开凿这处地下工事,其用心之深,令人胆寒。

二十丈处,李明月突然拽了拽他的脚踝,用簪子指向井壁右侧——那里有个碗口大的孔洞,洞口边缘整齐如刀切,显然是用某种管状工具开凿的。程岩掏出火折子照亮,只见洞内插着一根竹管,管壁上凝结着白色的结晶。他用指尖刮下一点,放在火上灼烧,结晶迅速融化,发出“滋滋”声,同时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

“是芒硝。”他低声道,“他们在井下提炼硝石,所以需要通风孔。公主,您听说过‘硝石出水,必有火患’吗?”

李明月摇头,眼中满是疑惑。程岩解释道:“硝石遇水会吸热,井壁上的冷凝水遇到硝石,就会生成硝酸。如果井下有明火……”

“会引发爆炸!”李明月惊呼,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

就在此时,井底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铁器砸在石板上的声音。程岩抬头望去,只见刘大壮已经引着守卫跑远,而赵敢正扶着井绳,示意他们继续下潜。

下到三十丈时,程岩终于看清了隧道入口。那是个呈拱形的石门,高约丈二,宽可容两匹马拉的战车通过。门框上刻着八卦符号,却被人用朱砂涂成了蛇形,显然是崔氏篡改了原本的镇邪符。

“小心,有机关。”赵敢突然低声警告,同时挥刀砍向石门左侧的凸起石块。只听“咔嗒”一声,一支弩箭从门顶射出,擦着程岩的头皮飞过,钉在井壁上,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程岩摸了摸额头,冷汗已经湿透了中衣。他掏出一枚铜钥匙——这是他根据现代开锁原理制作的万能钥匙,插入石门右侧的锁孔,轻轻一转,只听一连串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昏暗隧道。

隧道内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气味,像是燃烧的油脂混合着铁锈和血腥。程岩取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用酚酞浸泡过的试纸,往空中一甩,试纸瞬间变成粉红色——这是碱性气体的标志,说明隧道内有大量生石灰,用于防潮和掩盖异味。

“他们想得很周全。”李明月轻声说道,“用生石灰吸收潮气,防止兵器生锈,同时掩盖炼汞和锻造的气味。程工,您说他们下一步会……”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程岩示意众人隐蔽,自己则贴着石壁往前挪动。借着隧道顶部每隔十步便有的牛油灯,他终于看清了地下工坊的全貌——那是一个足以容纳千人的巨大空间,洞顶用木梁和铁架支撑,地面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四条主道将工坊分成东西南北四区。

东区的三十座炼铁炉正在熊熊燃烧,炉前的工匠们穿着浸过冷水的湿布,防止被高温灼伤。他们手中的铁锤起落如飞,每七下后便有一名学徒用长柄勺子舀起铁水,倒入模具中。程岩注意到,每个工匠的左耳都戴着一个铜环,上面刻着编号,显然是被当作奴隶对待的。

西区的兵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改良陌刀。程岩曾在军中见过普通陌刀,刀身宽约一寸,而这里的陌刀宽达一寸半,刀刃上还刻着血槽,显然是为了增加杀伤力。他随手拿起一面明光铠,只见甲片之间用细铁链连接,而非寻常的皮绳,这样既能增加防护力,又能保证灵活性。

北区的床弩组装现场更是震撼。工匠们正在将巨大的弩臂安装在底座上,弩臂由多层竹片和牛筋粘合而成,程岩估算,这样的床弩至少需要二十人才能拉动,射程恐怕超过三百步,是普通床弩的两倍!

最让程岩心惊的是原料区——那里堆积着如山的赤铁矿和硫化铁矿石,旁边还有几个巨大的陶罐,里面装着银白色的液体。他立刻认出,那是汞齐,一种汞与金属的混合物,常用于提炼贵金属。而崔氏,显然是用汞齐来提纯铁中的杂质,从而获得高纯度的精钢。

“他们在搞‘炒钢法’的改良。”程岩低声对李明月说道,“传统炒钢是用干铁矿炒炼,他们却加入硫化铁和汞,通过降低熔点和吸附杂质,大大提高了炼钢效率。但这样做的后果是……”

“工匠们会汞中毒。”李明月接过话头,指着正在搬运汞齐的工匠,他们的脸色青灰,走路不稳,双手不住地颤抖,“《千金方》里说,汞中毒会使人筋骨拘挛,口鼻出血,这些人活不过三年。”

程岩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想起在现代看过的职业病报告,没想到在千年前的唐朝,竟然有人为了利益,如此草菅人命。

角落里,几名匠师正在测试不同兵器。程岩悄悄靠近,只见一名匠师手持陌刀,连斩二十根竹竿,刀身竟毫无崩刃;另一名匠师则在测试特制箭镞,那箭镞轻松穿透三层皮甲,直没至羽。最骇人的是那批床弩,随着匠师一声令下,弩箭破空而出,竟比制式床弩的射程远出五十步!

“好算计。”程岩冷笑,心中已是一片冰凉,“边军屡战屡败,朝廷就得不断拨付军费……太原王氏这是在养寇自重,借战争敛财!”

他忽然想起之前在军械库发现的劣质横刀,原来一切都是阴谋。朝廷拨下的军费,被太原王氏层层盘剥,用于私造精良兵器,而边军得到的,却是偷工减料的残次品。如此一来,边患不断,军费不断,太原王氏的腰包也越来越鼓。

赵敢突然拽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有人来了!”

“程大人既然看到了,就该明白——”王晟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丝威胁,“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隧道深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程岩抬头望去,只见崔晟在一群武士的簇拥下走来,手中端着一个青铜酒樽,步态从容,仿佛在自家花园中散步。

“程大人,别来无恙啊。”崔晟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深夜莅临寒舍,怎么不和我说一下,我想我会好好招待你。”

崔晟的声音如同浸在冰水里的刀刃,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抬手示意武士们停下,自己则缓步向前,腰间的玉带钩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与他眼中的杀意形成鲜明对比。

程岩站起身,直视着崔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查崔氏私造兵器、贪墨军费、草菅人命的罪状。崔晟,你可知罪?”

崔晟道“知罪,什么罪,你可是有什么证据,就算,看到的,又能怎么样”

“你们这个是要造反。”程岩厉声打断,手中举着那柄刻着私徽的陌刀,“私造军械已是死罪,更别说还故意给边军送劣质兵器!崔晟,你死定了?”

崔晟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在工坊中回荡,说不出的刺耳:“程大人可知,光是今年,朝廷就拨了二百万贯军费!”他猛地变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放箭!”

千钧一发之际,程岩甩出三枚竹筒。这是他自制的闪光弹,以镁粉、硝石等物混合而成。“轰隆”巨响中,刺眼的白光夹杂着刺鼻黄烟充满洞窟,瞬间照亮了整个空间,又让众人眼前一片雪白。

趁着混乱,四人冲向备用通道。程岩拉着李明月的手,拼命往前跑,耳边是箭矢破空的声音和武士们的怒吼。刘大壮手持巨斧,断后掩护,每一次挥斧,都能带起一片血花。

身后传来崔晟歇斯底里的吼叫:“封井!调私兵!一个活口都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