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槐花香掠过残垣,林英裙摆上的金线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她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羊脂玉上“玄“字已被焐得温润。单老头的旱烟袋在石桌上磕出轻响,火星子溅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惊起几只蛰伏的甲虫。
“十六年前啊...“单老头的咳嗽声像破风箱,“西北的天不是天,是被血水洇透的麻布。狼群踩着婴儿的哭声啃食产妇,县衙的井里漂满人头——那些狼眼睛都是红的,比陈年血珀还亮。“林英忽然攥紧帕子,她看见单老头浑浊的瞳孔里闪过幽光,像极了昨夜在村外瞥见的那只孤狼,瘸着腿却死死盯着她腰间的玉佩。
金泉殿的铜鹤香炉飘出龙涎香,朱权的指尖在奏报上碾出褶皱。殿外传来更漏声,卯时三刻,正是早朝最寂静的时辰。张伊的朝靴踏在金砖上,回音里带着刻意的沉稳:“陛下可还记得,当年陈家护着您从叛军箭雨里杀出时,陈庆丰后背插着三支箭还能斩落敌将首级?“
右班中管荀的官服突然抖得厉害:“御史大人这是要翻旧账?江陵王谋反时,陈家次子掌着青龙营,长子握着白虎营,若非他们按兵不动,叛军如何能破潼关?“殿内气温骤降,朱权盯着张伊头顶的貂蝉冠,那翡翠翎子颤得像惊弓之鸟。他忽然想起陈庆丰教自己骑射时的粗粝手掌,想起那年元宵,陈府的小公子陈玄武举着糖人追着他喊“舅舅“。
地牢的霉味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张伊的绣春刀鞘擦过石壁,惊起几簇磷火。陈庆丰被吊在十字木架上,脊背溃烂处爬着蛆虫,却仍在笑——那笑声让张伊想起二十年前,在漠北战场,这个男人被二十道鞭刑抽得血肉模糊,却还能咬断敌军斥候的咽喉。
“你以为陛下真的信太子?“张伊的袖中滑出匕首,刀尖挑起陈庆丰的下巴,“御神军五营突然消失,麒麟营的关云长带着虎符不知所踪,陛下夜里要抱着先帝赐的铁券才能入睡。“陈庆丰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张伊的蟒纹补子上,洇开暗红的花:“所以...你们想让玄武去西北...借着平狼灾,把御神军残部攥在手里?“
青烟酒楼的胡麻油灯把朱权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具褪色的皮影。陈玄武盯着那影子,发现龙袍上的金线在油光里竟有些发灰。“彻儿的儿子...“朱权的声音突然哽咽,“被玄策和玄文藏在西北的狼穴里——他们当年带着麒麟营断后,如今怕是只剩一口气了。“
窗外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陈玄武忽然摸到袖中母亲缝的平安符,里面还裹着半块狼首玉佩。十六年前,他跟着师父在万兽门学艺时,曾见过类似的玉佩——那是御神军麒麟营的信物。“陛下想让我...用狼灾做幌子,重整御神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极了父亲被押赴刑场那日,府里的老槐树在暴雨中簌簌作响。
凉州的风沙卷着枯叶扑打囚车,陈府女眷的哭声被卫兵的呵斥声撕碎。林英躲在车厢角落,怀里抱着未满周岁的侄儿,孩子的襁褓里藏着半块虎符,那是昨夜单老头偷偷塞给她的。车轮碾过碎石,她忽然看见道旁枯树上挂着半片衣角,绣着玄武营的狼首图腾——和她玉佩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玄叶林的暮色浓得化不开,三百精骑从山坳里杀出时,林英听见车帘外传来闷响,像是有人被割喉的声音。抱着侄儿的手忽然被塞了样东西,是单老头的旱烟袋,烟袋杆里滚出纸条:“夜入玄叶林,寻白额狼。“她抬头望去,只见单老头的身影在箭雨中翻飞,腰间弯刀划出的弧光,竟和记忆里父亲书房中那幅《御神军破虏图》里的招式一模一样。
子时的玄叶林静得可怕,林英踩着枯枝往前走,侄儿突然不哭了,睁着大眼睛望着前方。黑暗中亮起两点幽光,不是狼,是火把。二十七个浑身缠着兽皮的男人走出阴影,最前面的那个单膝跪地,露出颈间的狼牙项链——和陈玄武寄回家的信中描述的万兽门暗号一模一样。
“小姐可还记得,当年老爷教咱们唱的《御神军战歌》?“那人掀开兜帽,左颊上有道狰狞的刀疤,正是当年白虎营的副将。林英忽然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的羊皮卷,上面画着西北狼穴的地形图,还有一行朱批:“狼若回头,必有缘由;血祭槐木,可召旧部。“
远处传来狼嚎,这次不是一只,是整座山在低吼。刀疤男人忽然抬头:“听,是少将军回来了。“林英转身,看见月光里走来一人,玄色劲装外披着狼皮大氅,腰间悬着两把弯刀,刀柄上的狼首吞口泛着冷光。当那人摘下面罩,林英终于看清他眼角的疤痕——和十六年前分别时相比,又深了几分。
“阿姊。“陈玄武的声音像被风沙磨过,他伸手接过侄儿,襁褓中的孩子突然抓住他胸前的狼牙,咯咯笑起来。林英注意到他袖口露出的纹身,是狼与剑交织的图腾,和单老头后颈的刺青一模一样。远处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二十七个男人同时拔刀,刀刃在月光下映出他们眼中的猩红——那是被仇恨泡了十六年的颜色。
陈玄武忽然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和林英腰间的那块严丝合缝。玉佩内侧刻着小字:“狼灾起,神军现,清君侧,正朝纲。“他望向玄叶林深处,那里有座荒废的山神庙,庙前的老槐树盘根错节,树干上布满箭痕。十六年前,御神军在此处与叛军血战,如今,树根下埋着的,是当年战死的五千弟兄的断刀。
“单爷爷呢?“林英忽然想起那个总在槐树下讲故事的老人。陈玄武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旱烟袋:“他去了该去的地方。“烟袋杆上沾着新鲜的血迹,林英忽然明白,昨夜在村外看见的瘸腿孤狼,为什么会盯着她的玉佩——那是单老头用自己的血,为她引来的旧部。
山风掠过老槐树,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千万人在窃语。陈玄武将侄儿交给副将,伸手抚摸老槐树的纹路,指尖触到一处凹陷——那是父亲当年用佩刀刻下的“忠“字。他忽然抽出弯刀,刀尖挑起地上的枯枝,火星溅在槐树根下的苔藓上,腾起幽蓝的火焰。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穿过树林,惊起几只夜枭,“御神军旧部,三日内齐聚狼穴。若有违令者,杀无赦。“刀疤男人单膝跪地,身后二十六个男人同时捶胸,发出低沉的吼声,像极了狼群的战嚎。林英握紧玉佩,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次不是幻觉,是真正的三更天。
陈玄武转身望向东南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十六年前,他从金泉殿的密道里被父亲的亲信带走时,曾回头望过一眼,看见朱权抱着年幼的太子,眼中有他读不懂的阴鸷。现在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最可怕的不是狼,是人心“。
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伸展,像一只张开利爪的巨兽。陈玄武将两半玉佩合在一起,月光穿过玉佩的孔洞,在地上投出狼首的阴影。林英听见侄儿在梦中呢喃,仿佛在喊“祖父“。她抬头望向夜空,银河横贯天际,像极了父亲书房中那幅未完成的《大夏山河图》——只是如今,山河破碎,待有人重整。
狼嚎声渐远,却又在四面八方响起。陈玄武将旱烟袋插进腰带,弯刀在掌心转出寒光。他知道,从今夜起,那个在万兽门学艺的少年死了,活着的,是御神军麒麟营的新任主将,是背负着陈家血仇的屠狼者——而他的第一刀,将指向那个坐在金泉殿里,自称是他舅舅的人。
林英跟着队伍往山林深处走,侄儿的小手忽然抓住她的发丝,咯咯笑起来。她低头,看见孩子眼中映着跳动的火把,像极了单老头讲的故事里,那些在暗夜里为正义而燃的星火。老槐树在身后渐渐模糊,却有一片槐花落在她肩头,洁白如初雪,仿佛在洗净这十六年的血污。
夜色更深了,陈玄武的背影在前方忽明忽暗,像一尊移动的战神。林英摸了摸腰间的玉佩,终于明白单老头为什么总说“故事里的狼,从来不是真的狼“。风掠过山林,带来远处的狼嚎,这次,她听出了其中的战意——那是沉寂十六年的怒吼,是即将破晓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