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职场上的单亲妈妈

上午十点钟,林红君被准时带到心理治疗室。

她是某县的宣传员,三十岁那年考上了公务员,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七八年。一路摸爬滚打,事业上虽然不是春风得意,但也算一帆风顺。她入院已经三天了,却只在周二医生查房时见过一次钱主任,这让她颇感失望。护士给她发药时,她将分包在小塑料袋里不同颜色和形状的药片倒出来,一一追问:“这是什么药,起什么作用?”

新来的实习生回答不上来,惹得事事求得尽善尽美的宣传员大发雷霆,说要是不告诉她这些药都有什么用,她就坚决不吃。护士长听到病人动了肝火,亲自来到床前解释。

病人看到来了重量级的人物,怒火马上消了一大半,一边吃药一边道歉。吃完药后,她对护士长说:“我想见钱主任,这次来六院,我就是冲着她来的,但现在过去了两三天,她都没有单独来找我。”

护士长把病人的意见转达给钱主任。

九点半,钱主任在门口说:“莫奈,你把二十一床林红君的病例情况准备一下,过会儿查房。”

十点钟,大家准时到了心理治疗室。莫奈汇报完病例后,去病房里接林红君。两三分钟后,门咯吱一声响了,她带着林红君进来了。

这个三十七岁的宣传员,比我想象中的要朴素很多。她长着瓜子脸,扎着一条麻雀尾巴似的小辫子,身材消瘦,皮肤上布满红血丝,也生着黄褐斑,但五官极好: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她坐好后,钱主任微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

她有些激动,说:“你终于召唤我了。”

钱主任说:“我喊你过来,是想好好和你谈谈。”

“我早就想找你了,这几天,我一直都在等你。我在想,若是今天还等不到你,我就自己来找了。”她声音有些颤抖。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她激动得差点流泪了。

钱主任阐述了一遍喊她过来谈话的意义和目的,也申明了一些谈话的原则。

她一边听,一边点头,表示理解并同意,她配合的状态让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她早已渴望倾诉,内心积压的苦闷像海底火山的岩浆,随时都可能喷涌而出。但她一直压抑着,不让自己爆发,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钱主任是她十分仰慕的心理学专家,她慕名而来,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把所有的不幸和苦闷都说出来了。

“我喜欢自由的空间,自认为生活上很讲究,但现在我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不想做,我怎么能这样呢!”她叹了口气,心酸的往事一件一件涌上心头。

她生完孩子的前半年时间里,一直处在消极悲观的情绪中,闷闷不乐。以前,她最大的特点是积极上进,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一个人挺过去。

林红君的女儿小时候生病,常常夜里发烧,呼吸急促,全身滚烫。她给孩子喂了药,疗效甚微,就用温水洗湿了毛巾,一遍又一遍地给孩子擦身体,但高烧还是不退。她害怕极了,就用冷水冲凉自己,然后用自己的身体给孩子降温。她背起孩子在家里不停地走,孩子趴在她背上,软绵绵地,毫无力量,呼出来的气体却像从蒸笼里冒出来那样热。她喊她,跟她说话,但孩子却一直耷拉着脑袋迷迷糊糊地昏睡。

“我背着她一边走一边说:宝宝,你醒来啊,你听见我和你说话了吗?你睁开眼睛看一下啊,妈妈背着你转圈呢,你就当这是妈妈和你在院子里散步,你再坚持一会儿啊,坚持坚持高烧就退了……”

她哭了,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出来,钱主任把纸巾推到她跟前,她停下来擦泪。

太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到她身后的半边窗台上,她弯着身子痛哭流涕。“无数个夜里,她无数次发烧,我就一个人背着她,无数次这样生活……”

“孩子的爸爸呢?”

“他在打游戏。”沉默了片刻,她才回答。这些,她并不是特别不想说,只是每说一次,就像揭一次伤疤。

“我能理解。”

“以前,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一个人去扛,扛不动的时候,就告诉自己:你身体行。可是现在……”

“唯一的行,变成了不行,你就崩溃了。”

“是的,以前我觉得自己很多事情都很行,但现在一遇到事情就着急。”

生完孩子后,她把精力从工作转移到家庭中,她花大量的时间照顾孩子。孩子乳糖不耐受,总是拉肚子,她就带孩子到处去看。别人家的孩子生了病,都很容易好,但她家的总是好不了。孩子容易过敏,身上总是起疹子,一起疹子,她就焦虑失眠。

“我总是担心,每日每夜都活在提心吊胆中。”

“很不容易。”

她忙不过来,就带着孩子住到了父母家,有了父母的帮忙,她轻松了很多,身体上不那么忙碌了,精神上也就渐渐不那么紧绷了。“产假结束,要上班了,我情绪好转,就带着孩子回了婆家。”

“很好。”

再次回去后,她跟公婆住在了一起。不久,她买了新房,也买了新车,一切看上去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可突然间,祸从天降:公公做生意亏了本,所有的房产都被他拿出去做抵押。

“您能想象吗?我自己买的房,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有人对我说:‘你的房子被我拿去抵押了。’您能想到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吗?”

“确实难以接受。”

“我辛辛苦苦,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却突然被告知:你的房子被抵押了!而在抵押之前,没有任何人和我商量……”

她的手指微微颤着:“我拼命地工作,拼命地生活,我买房子,还贷款,带孩子……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承担,我拼了命理顺了这一切,但突然一夜之间,连我自己的房子,都不再是我的了。”

她将手指插进头发里,痛苦得发抖:“我觉得简直活不下去了,我每天都在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债主就会找上门来把我们赶走。”

她喘着粗气,情绪激动得几乎说不下去。

“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家里全是矛盾,大家都觉得过不下去了,我就和丈夫搬出来单独过了。”

她停下来,平息了一下情绪后接着说:“搬出来之后,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倒霉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来了:两三个星期之后,她体检时发现甲状腺上有个不太好的结节。

命运无情,她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不知道路在哪里。“我担忧、害怕、心惊、恐惧,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咚咚直响,我觉得呼吸也变得困难了,喉咙里像是有个东西堵在那里。夜里,我听到一点响动,就会惊醒,然后整夜失眠。”

说到这里,她颤抖着身子,呼吸变得十分急促。

“你很焦虑。”

“是,这会儿,我觉得手又麻了。”她搓着手指,掐了一下。

“你放松点,深呼吸。”

她缩着嘴唇,深深呼吸了几下,过了几分钟,慢慢平静下来后,接着说:“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感觉十分难受。女儿还小,父母已经变老,他们都需要我,而我却突然变成这样。”

她发现甲状腺上长了结节之后,经过短暂的沉沦,就打起精神,决定积极寻求治疗。她先是来到石江城,接着去北京和上海。她通过同学、熟人、朋友,甚至各种犄角旮旯的关系去寻求适合她的医院和专家。“我生活在一个不发达的三线小城市,来石江城看病,都已经十分不容易,去北京和上海,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但你还是很积极。”

最后,她托人找到北京的一家医院后,就去那里做手术。手术很成功,妹妹陪着她住了几天后,她很快就出院了,但回到家里后,她仍然觉得胸口不舒服。

“我感觉心跳得很厉害,就想:手术解决不了心跳难受的问题,吃西药也没改善,也许看中医会有用。”于是她就去看中医。后来,她听说体育锻炼可以改善心率,接着又去爬楼梯,她一口气从一楼爬到十三楼,然后下楼去练八段锦。她像一个“打不死的小强”,一个人拼命地撑着,拼命地生活。她跟自己说:“病好了之后,我就重新买一套房子,然后离婚。”

“你一直在努力。”

“是,但我……”她叹了口气,“这样拼命下去,命总不能不要了吧!”

她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重新开始,于是她离婚了,孩子归她,房子归前夫一家。

“生活上有改变吗?”

“离婚之后,一切又都变得好起来。”

她重新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她忙的时候,孩子的爷爷奶奶也会帮忙带孩子,孩子的爸爸也开始陪伴女儿。但对于孩子生病的事,她仍然很焦虑,隔三岔五跑医院。

“你很积极,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是不是用劲过猛?比如有些问题,其实也没有必要反复去看医生。”

“现在回过头去想,女儿得了荨麻疹,其实也没必要那么焦虑。”

“不吃药,荨麻疹也能好,不一定必须马上去医院。”

“是。”

荨麻疹本身也是一种心身疾病,就算不去管,通常也能好。但她不放心,孩子有任何一点小问题,她都很着急。

“我希望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极致,包括考试。我考公务员的时候,做了一米高的卷子,我在想,若是我考不上公务员,那还有谁能考得上。”

“你的确很努力。”

“我们离婚后,孩子的爸爸反而变好了,他开始陪孩子。孩子的奶奶帮忙做饭,爷爷接送,在外人看来,这仍旧是一个家,但实际上,除了孩子,我们都是陌生人。偶尔为了孩子的事情,我也会和他们说一两句话,但违心的答话掩饰不住他恨我,孩子的爸爸怨我逼他离了婚。”

孩子马上十岁了,在他们还是一家人的时候,带孩子永远都是她一个人的活。白天,大家都去上班,晚上回到家里,他们年老的在搓麻将,年轻的在玩手机,孩子哭闹的时候,他们全像天生的聋子,永远都听不见。

“我忙了这边忙那边,就像个寡妇,累死了也没人看得见,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

他们离婚了,她告诉女儿:“以后,你可能只能跟着妈妈了。”女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也许她还不懂父母离婚意味着什么。但神奇的是,他们一家人,却突然对孩子上了心:爸爸陪伴,爷爷接送,奶奶做饭。

“按这么说,离婚后他们反倒变好了。”

“是这样。”一切都在变好,她的身体也在变好。

“你有想过交新的男朋友吗?”

“这个我觉得要顺其自然。”离婚之后,一切都渐渐好起来,“虽然在买房的时候遇到一点麻烦,但那只是通往幸福的路上微不足道的烦恼。”

说到这里,她脸上有了笑容。

孩子渐渐长大,体魄渐渐变得强健,她小时候的那些小毛病,在长大后全都消失了。她自己也没有再生过病,充沛的精力让她有使不完的劲。她不再为孩子担忧,也不再为自己担忧。夜里背着孩子转圈、三天两头跑医院的日子,像翻皇历一样过去了,美好的日子,像闪着金光的蔚蓝天空,让人心生喜悦。

“可是,天知道为什么,忽然一片乌云遮住了眼。三月三日那天,我突然又失眠了。”

她悲伤起来,放慢了说话的速度。

“那晚,我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过去的事。第二天,我起来后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一整天都浑浑噩噩。我想,要是把觉补回去,也许一切就都会变好,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夜都失眠,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一遍一遍数绵羊,数得心慌意乱。她觉得胸口沉闷,像压着巨石。

“我想起梅雨天漂浮在水面上翻着白肚皮的死鱼,觉得过不了多久,我也会闷死变成那样。”

她哽咽着停下来,抽了几张纸巾,又开始擦泪。

钱主任望着她,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久,病人接着说,“从前,世界五彩斑斓,生机盎然,现在,黯然失色,死气沉沉。”

她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生活在灰白的影子中,没有灵魂,躯体就像散架的机器。她有气无力地活着,对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无能为力!她烦躁、担忧,莫名其妙地担心害怕,总觉得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发生。

她控制不住地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沮丧。情绪就像过山车,一会儿在云端,一会儿在谷底。有时候,她会突然愤怒,没有缘由地发脾气。她的眼前不停地有黑色的影子忽闪忽闪地飞过,她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住。有个医生说那是飞蚊症,没什么关系;另一个医生说,那是视网膜变性,不能跑、不能跳,否则视网膜会脱落。

“我从小有只眼睛的视网膜就有病变,听了医生这么说,我就想:老天啊,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倒霉!”

“但是你的工作都是正常在做。”

“但那都是机械的、表面的。”

她变得对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感兴趣,必须做的那些事,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做,就像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她的生活暗淡无光,事业停滞不前。

为了家庭,她放弃了很多机会,把精力都花费在孩子身上。曾经,她也想是不是可以做个小科室的负责人,但转眼她又想,要是那样,她就必须付出更多。

“为了做一个‘超级打工者’,放弃家庭和孩子,那是我想要的吗?不,我不想!”于是,她又把时间和精力放到了家庭上。

但她总是忘不掉那些糟糕的经历,总觉得灾难随时都会到来。现在,她觉得脑子锈住了,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糨糊,她生活在绝望中,毫无价值感。

“放弃的时候,遗憾过吗?”

“当然会。”

“所以,人生没有那么完美,为了孩子做一些舍弃,也算值得。”

“可是,在我最忧郁的时候,似乎天下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就在她第一次来六院看病的前一个夜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外面有汽车经过,光线划过窗户,她脑海里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离开这个世界,就不用再受这样的痛苦,她说:“于是我突然想到了死。”

她流下泪来,那一整夜,她翻来覆去,一直在想关于生死的问题。“如果我突然死了,父母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他们辛辛苦苦把我养大,看着我成家立业,养育孩子,却突然间一下子没有这个女儿了。而我的孩子,从小到大一直都跟着我。我就是她的天、她的依靠、她的港湾,但突然一瞬间,妈妈不在了……”

她泪流满面,人生不幸,莫过于老年丧女,幼年丧母,想到这里,她就流着泪咬了一下嘴唇,对自己说:林红君,有这种想法,不是很“二百五”吗!

她擦了一下泪,坚定起来,继续说:“我猛然警醒,从床上坐起来,望着黑暗里床头上孩子的照片,就跪在床上发誓说:林红君,你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你千万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了。你不只属于你自己,你还有父母,还有女儿。你不能让女儿就这样没了妈,也不能让父母这么老了却突然没了女儿。”

她挺了挺身子:“我决定第二天就去医院,我咬着牙说,哪怕再难,哪怕跪着行走,也得活下去。”

她开始自救: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她在六院的挂号程序里翻到了钱主任的专家号。

“我要赶快来看你,我不能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死掉,我要活下去。”她颤抖着,眼眶里又涌出了泪。

“你自己的内部有一个积极的东西存在。”

“是,我对自己说,你必须得好起来!”

以前,她也有过消极的念头,但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她经常失眠,吃过一些中药,也吃过一些小剂量的阿普唑仑。但她怕有依赖,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吃。她根本没有想到睡不着,会是因为得了抑郁症。有时候她会想:生活一帆风顺,毫无波澜,为什么心情突然会变糟?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任何具体的事情让她去担忧,可为什么还是惶惶不可终日!

“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她突然停下来沉默了。

“是有什么不想说吗?”

过了好久,她才回答:“他们经常吵架。”她的手臂轻轻颤抖起来,又说:“其实,我在叙述这些的时候,并不舒服。”

“所以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没有原因!”她突然大声反驳。

大家都被她吓了一跳。

“我的意思是,让你感到不舒服,说明这些事情对你是有损伤、有影响的。”

“是,”沉默了片刻,她低头承认了,“是,有影响。”

从她有记忆开始,母亲就不厌其烦地把自己所有的烦恼全都讲给她听,那时候,她不明白母亲的烦恼到底是什么,但那张时而悲伤时而愤怒的脸,总让她活在恐惧害怕中,让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有天晚上我失眠,突然觉得心怦怦直跳。”

“这是一种急性焦虑状态,接近于惊恐发作。惊恐发作,就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你会一边难过,一边恐惧。心理压力长期积累,就会被推到这样的一种状态。你希望往后的人生顺顺当当,但人这一生,怎么可能什么问题都没有。往后依然会遇到问题,但不是所有的人一遇到问题就都会恐惧成那个样子。所以就像你说的,其实在你心目中,你觉得身体是你最没有问题的部分,但它还是出了问题,这时候,你就会觉得其他的部分更加没有指望了,于是就会有一种很糟糕的感受。”

“我想知道治疗的方法。”

“住院期间,两周左右,我会帮你调整到一种比较合适的药物,首先把情绪症状解决,包括你自己心理上的调试。抗抑郁、抗焦虑的药物,要有一定的时间才能起效果。”

“我跟你们说话的时候就感到胳膊酸麻,我刚才不小心瞄了你一眼,看到你手上的纸上写着,‘严重性……’啊,完了!完了!”

“这个‘严重性’并不是指你的疾病有多严重,但你看到后,马上就会出现一种灾难性的想象,紧接着感觉肢体产生了酸痛。”

“是的。”

“这是一种身心反应,说明在某个点上,有一些东西对你有影响,多谈几次影响就会消失,在心理学上,这叫暴露疗法。它是通过直接、重复地面对恐惧刺激,促使习惯化建立,进而实现认知重构,以减少焦虑的方法。”

“那我是不是很严重?”

“能在心理科治疗的,肯定不是太严重,否则就得上楼住到精神科。惊恐和焦虑本身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病,但病人的感受常常很紧急,发作的时候感受特别差,但这不代表严重程度,预后实际上并不差。”

她之前以为的“积极”,有可能其实已经是问题之一了。她在处理事情的方式上,经常都会用劲过猛。用劲过猛,人就会疲惫,内部也会有强烈的期待,但这种期待并不一定能实现。

“当你那么用劲之后,仍没达到期待,你说会是什么感受?所以顺其自然、不急不忙的心态,就会比较稳当。”

“是,我很羡慕这样的心态。”

“那就慢一点,稳稳当当,一步一步往前走,只要不停下来,结果就不会差。”

“可是我现在觉得自己非常糟糕。”

“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你非常有能力,你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结果。因为有你的努力,我们的治疗才能做到更好。你对家庭的贡献非常大,但你责任感太强,就会让内心压力很大。”

她也对父母有很重的愧疚感,觉得是自己把他们的生活扰乱了。

“生病也是因为大脑里某些物质发生了变化,需要用药来补充。抑郁的时候,缺乏一种叫5-羟色胺的物质,所以吃了抗抑郁的药,就能补充。得了病,当你敢于面对它,就离好近了很多;如果不敢面对,而去否认,那就离好更远了;转身不吃药,或者觉得这些药都像毒药一样,那就离好越来越远。”

“抑郁症症状有好转之后,会慢慢减药,吃药也有时限性,焦虑、恐惧和抑郁,并不需要终身吃药。”

“我现在已经不排斥吃药了。”她知道钱主任是心理科的权威专家,就时不时想见她。“其实我昨天就特别想找你,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的确想依赖你。”

“因为现在是你比较脆弱的时候,人在脆弱时,就会觉得某个人也许能帮到自己。”

……

访谈结束,病人离开后,大家开始轮流发言。最后,钱主任做总结说:

“一个人生病后,平时貌似不起眼的压力、貌似不会打倒自己的生活琐事,日积月累到一定程度时,就会把人压垮,一下子让人有一种无能感。这种无能感会触发忧郁,触发极度的焦虑。”

从这个病人的心路历程看,发病的原因在生物学上,产后疲惫、甲状腺结节、视网膜病变,这些都是一些较大的应激源。她在家庭里经历的波折,也在推动着这些症状的发生,她内心对自己无能为力。她在想:自己这么优秀,应该在家庭、婚姻各方面都没有问题才对,可是,怎么就遭遇了这样的一些事情呢!所以她一下子就被打入失败、糟糕的境地里去。这些,合起来促成她之后在某一个转折点上,突然疾病发作,以至出现情绪症状,无法自我处理。

她到医院里来,找到钱主任,把她当成依赖,其实,她也不认识钱主任。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找到一个权威,因为她很渴求最后的康复状态。

一个人出现一些问题,如发脾气或者不配合,有时候并不是故意为之。我们只有理解她内心的这部分,才能在治疗或者对话过程中,跟她更好地相处。否则,就会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多诉求,这不满意、那不满意,还到处抱怨!我们理解了她内心虚弱的那部分,才能包容她,与她相处,并给予她最好的治疗。

在诊断上,她存在抑郁、焦虑,中间还有一段接近惊恐发作: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要死了,或者觉得心慌、胸闷到了无法控制的境地。这种失控感并非心脏病发作导致的濒死状态,而是典型的惊恐症状。

惊恐通常有三种症状:一种是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在大多数病人的认知里,这跟心肌梗死、脑梗死相关联,因而他们会觉得害怕、心慌、胸闷、头昏、头痛。另外一种就是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还有一种症状,就是觉得自己快要失去控制。有些人开车时会觉得可能马上要俯冲下去,或者自己没有办法去掌控。

“今天找她来谈话,也是满足她的一个期待,她住进来两天,可能有很多期待,如果见不到我,就会觉得期待一个个全都落空了。她不知道吃的是什么药,就会有怨言。她是明事理的人,但也需要别人的尊重。我们在边界范围内,做到适度就好。治疗方面,以药物为主,情绪症状稳定后,可以配合心理治疗。”钱主任最后说。

……

三周后,林红君好转出院。

我再次回到病区时,看到心理治疗室的飘窗上,放着一束百合花,阳光从玻璃外照进来,照在百合花上,我低下头,闻见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莫奈说:“那是林红君出院时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