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墨破幻形

长安西市的黄昏浸在槐花香里,如同一幅被暮色晕染的绢画。沈逸蹲在「醉仙居」檐下,狼毫在宣纸上扫出最后一笔,抬头时正见老槐树飘落的白花粘在酒旗「仙」字的勾划里,像极了三年前母亲断气时,眼角未落的泪。那滴泪最终也没掉下来,就像她到死都没说完的半句话——「逸儿,记住……」

「沈画师,给俺们画张驱邪符!」卖羊肉汤的王胡子拍着油乎乎的围裙凑过来,腰间挂的葫芦晃出酒香,惊飞了停在笔洗里的蜜蜂。他身后的铜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羊肉香混着花椒味扑面而来,却掩不住他眼底的青黑。「昨儿个听见后厨有动静,掀开缸盖儿竟瞅见只三耳老鼠!那玩意儿冲俺龇牙,毛都是靛青色的!」

沈逸垂眼拨弄调色盘,石青与朱砂在瓷盘里泾渭分明,如同他心中横亘的人妖界限。狼毫在清水中涮了三涮,才慢悠悠蘸上墨汁:「驱邪符五文钱,镇妖符二十文。」他指尖敲了敲案上的《百鬼夜行图》残卷,泛黄的纸页上,狰狞的妖物瞪着空洞的眼,「不过王大叔,若是真妖怪,你这羊肉汤的膻气可镇不住。」

王胡子啐了口唾沫,肥厚的手掌在围裙上擦出刺耳的声响:「俺不管那些!你娘当年可是能画活妖怪的——」话未说完,沈逸握笔的手突然顿住,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墨团,像团化不开的夜。母亲的名字如同一把锈刀,每次被提起都在他心口剜出旧伤。他盯着那团墨渍,恍惚看见母亲临终前染血的裙角,以及她手中紧攥的半片狐毛。

暮鼓声从朱雀街方向传来,沉沉如雷。西市的商户们开始收摊,木盆相撞的哐当声、骆驼的嘶鸣声、胡商的叫卖声交织成网,将沈逸困在这方小小的画摊前。他刚将狼毫插进笔筒,忽闻街角传来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女子的惊呼声:「救命!」

抬眼时,正见个红衣少女踉跄着撞翻茶盏摊,青瓷碎片在她脚踝划出血痕,却不及她身后追击者的可怖——那「人」披头散发,五指生着尺长利爪,指甲缝里凝着黑血,脚踝处还缠着半截腐烂的裹脚布,每走一步都渗出黑脓。更诡异的是,她腰间挂着串铃铛,却发不出半分声响,唯有沈逸的右眼能看见:那铃铛被怨气凝成的黑雾缠绕,每片铜叶上都刻着歪扭的「死」字。

「妖怪!」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百姓抱头鼠窜。卖胭脂的胡姬踢翻了妆奁,珠钗滚落满地;杂耍艺人的猴子尖叫着爬上屋檐;就连王胡子的羊肉汤锅都被撞得翻倒,滚油溅在青石板上,腾起滋滋白烟。沈逸攥紧木箱边缘,右眼突然泛起灼热——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异瞳」,此刻正透过凡人皮囊,看见少女耳后跳动的狐耳虚影,以及追击者腕间缠绕的锁链状黑气。

「血手妖……」他低语,指尖摸到木箱底的断笔。这支笔是母亲的遗物,笔杆上刻着早已模糊的「绘」字,三年前母亲就是被这种被怨气操控的傀儡妖开膛破肚,临死前将断笔塞进他掌心,笔杆上还沾着半片带血的狐毛。此刻断笔在掌心跳动,如同当年母亲濒死的脉搏。

红衣少女忽然扑进他怀里,发间的茉莉香混着铁锈味,竟与母亲生前常用的香粉别无二致。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碎瓷片,眼尾一颗红痣妖冶如血,衬得她苍白的脸如同雪地里的红梅:「救我!」她的指尖掐进他后背,力道大得惊人,「他们要我的眼睛!」

沈逸浑身肌肉绷紧,本能地想推开她,却见她手腕内侧有道月牙形伤疤——与母亲常年戴着的银镯形状分毫不差。那银镯在母亲死后不翼而飞,他曾在黄泉司的黑市见过相似的物件,戴在一个妖奴手腕上。血手妖的利爪擦着少女发顶劈下,沈逸来不及细想,挥起装着画具的木箱挡在身前。

箱盖翻开的刹那,昨夜未干的墨汁飞溅而出,在血手妖胸前绽开一朵黑色曼陀罗。那怪物发出刺耳尖啸,声音如同指甲刮过铜镜,身体如泼墨般迅速消融,黑色汁液滴在青石板上,竟冒出阵阵青烟。最后只剩半片指甲掉在少女脚边,化作一滩黑血,空气中弥漫开腐烂的甜腥味。

「你……」少女盯着他滴血的笔尖,狐耳虚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耳尖还沾着片槐花,「你是绘妖师?」

沈逸猛地后退半步,断笔在掌心刻出红痕。绘妖师是上古血脉,能以笔墨勾连天地灵气,画出妖怪真身——但母亲曾用血写下警告:「勿露锋芒,妖憎人畏。」他盯着少女逐渐隐去的狐耳,想起母亲书房暗格里的《绘妖秘录》,第一页便是「九尾狐」的画像,眼尾红痣与眼前少女分毫不差。

「离我远点,妖物。」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更冷,却在触到少女颤抖的肩膀时,心底泛起一丝异样的钝痛。

少女却笑了,指尖拂过他沾墨的袖口,动作熟稔得仿佛旧识:「明明怕得发抖,手可真稳。」她弯腰捡起他滚落的《百鬼夜行图》,指尖停在「九尾狐」那页,画像上的狐妖捧着颗人心,眼尾红痣如泣血,「沈逸,我叫灵犀。咱们的缘分,可比这张破画深多了。」

街角突然传来锁妖铃的脆响。沈逸抬头,看见天机阁弟子举着绘满符文的灯笼涌来,为首者腰间挂着的,正是母亲失踪的玉簪。那玉簪雕着并蒂莲,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母亲出事那晚,曾握着他的手说:「若见此簪……必是黄泉司的人。」

「抓住那只狐妖!」天机阁弟子挥剑劈来,符文在剑刃上流转。灵犀拽着沈逸钻进窄巷,裙摆扫过墙根的青苔,带起一片磷火般的荧光。沈逸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身后的追兵喊杀声,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唇语——现在他终于懂了,那不是「逃」,而是「韬」。

「往右!」灵犀忽然推他进废宅,自己则跃上面包车顶,指尖掐诀唤出漫天纸鸢。那些纸鸢本是沈逸画给孩童的玩物,此刻却在她妖力下活过来般俯冲,每只翅膀上都沾着沈逸画符用的朱砂。天机阁弟子挥剑劈斩,纸鸢却化作火星四散,在夜色里拼出「黄泉司」三个大字。为首者脸色剧变,挥袖撤去灯笼符文:「撤!是陷阱!」

脚步声渐远,沈逸摸出怀中的断笔,发现笔杆上凝着层薄霜——那是灵犀方才触碰时留下的。废宅深处传来滴水声,他踩过碎瓦,看见墙缝里嵌着半面铜镜,镜面映出他右眼的异瞳:虹膜中央有一道金色纹路,如同被劈开的墨团,正缓缓转动。

「心镜碎片。」灵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不知何时蹲在房梁上,晃着手里的碎镜,月光透过破瓦照在她脸上,给狐耳虚影镀上一层银边,「胡三那老东西果然藏在这儿。」

沈逸转身时,断笔已横在胸前,墨汁顺着笔尖滴在青石板上,画出蜿蜒的痕迹:「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心镜?」

灵犀跃下,狐尾扫过他手背,触感柔软如缎,却让他想起母亲尸身旁的狐毛:「因为我们要找的东西,都和黄泉司有关。」她将碎片按在他掌心,冰凉的镜面映出他紧绷的脸,碎镜边缘有细小的齿痕,像是被什么动物啃咬过,「三年前杀你母亲的九尾狐,手里有块完整的心镜。而我,知道她在哪儿。」

断笔「当啷」落地。沈逸后退两步,后腰抵在发霉的供桌上,供桌上的烛台突然倾倒,火光里,他看见灵犀耳后的红痣忽而变大,忽而缩小,像团跳动的鬼火。母亲临终前的画面突然在眼前闪现:她躺在血泊中,怀里抱着个裹着红布的婴儿,而婴儿枕边,正是灵犀此刻戴着的红绳。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他声音发颤,弯腰捡起断笔,却发现笔尖在火光下泛着微弱的金光,「你接近我,就是为了心镜和绘妖师血脉!」

灵犀挑眉,指尖凝聚妖力,在碎镜上画出一道符,镜面突然浮现血字:「胡三已死,心镜不全,唯有血契可寻。」那些血字渗入沈逸掌心,与他腕间的胎记重合——那是块形似狐尾的红色胎记,母亲曾说这是「天赐绘妖之力」,如今看来,更像是诅咒。

「聪明。」灵犀忽然贴近他耳畔,呼吸带起的风卷动他额发,露出耳后淡青色的咒印,「想报仇,就和我订下血契。否则……」她狐尾缠住他手腕,妖力顺着皮肤钻进血管,带来刺骨的冰寒,「天机阁下次可不会只派杂鱼来。他们要你的眼睛,更要你的命。」

巷口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梆子声惊飞檐下宿鸟,沈逸望着灵犀眼底跳动的烛火,想起王胡子未说完的话:「你娘当年可是能画活妖怪的……」他忽然意识到,母亲画的不是妖怪,而是人心。

沈逸咬碎舌尖,将血滴在碎镜上。血珠刚触镜面,便化作游龙般的纹路,缠住他和灵犀的手腕。灵犀唇角扬起笑意,指尖在他腕间画出妖纹,与此同时,沈逸右眼异瞳突然剧痛,恍惚看见某个雨夜,母亲正将心镜碎片塞进九尾狐手中,而那只九尾狐——竟长着与灵犀 identical的脸。

就在血契即将完成的刹那,废宅外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地面剧烈震动,墙灰簌簌落下。沈逸和灵犀对视一眼,皆是脸色大变。灵犀迅速收回狐尾,警惕地望向声源处:“是黄泉司的噬魂兽,他们居然这么快就追来了!”

噬魂兽的咆哮声越来越近,伴随着铁链拖拽地面的刺耳声响。沈逸握紧断笔,却发现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他想起母亲书房中记载的内容,噬魂兽不仅力大无穷,更能吞噬人的魂魄,一旦被它盯上,绝无逃脱的可能。

“从后窗走!”灵犀一把抓住沈逸的手腕,“噬魂兽目不能视,靠嗅觉追踪,我引开它,你……”

“不行!”沈逸本能地反驳,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一起走,我或许……能画出克制它的符。”他想起母亲生前教过他的一种秘符,据说能扰乱妖怪的感知,但从未实践过,此刻却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两人刚冲到后窗边,噬魂兽便撞破了大门。那怪物身形足有两人高,浑身覆盖着灰黑色的鳞片,口中不断喷出腥臭的白雾,四肢末端的利爪闪烁着幽蓝的光。它仰天咆哮一声,声波震得沈逸耳膜生疼,手中的断笔差点脱手。

沈逸迅速在墙上涂抹起来,狼毫在月光下划出凌乱的线条。灵犀则在一旁释放妖力,幻化出数道虚影,试图迷惑噬魂兽。然而,噬魂兽只是微微顿了顿,便径直朝着沈逸的方向扑来。

“快!”灵犀的声音中带着焦急,她甩出一道狐火,暂时逼退噬魂兽。沈逸咬破手指,将鲜血滴在未完成的符上,大喝一声:“现!”符文中突然爆发出耀眼的金光,形成一道屏障挡在两人面前。噬魂兽撞在屏障上,发出愤怒的嘶吼,屏障却开始出现裂纹。

千钧一发之际,沈逸灵机一动,用断笔在屏障上快速补画。他想起白天王胡子提到的三耳老鼠,脑海中浮现出《百鬼夜行图》里记载的鼠妖弱点,笔尖流转间,一只栩栩如生的猫妖出现在屏障之上。猫妖仰天长啸,声音尖锐刺耳,噬魂兽竟露出了畏惧之色,缓缓后退。

趁着这个机会,灵犀拉着沈逸飞身跃出窗外。他们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穿梭,身后噬魂兽的咆哮声渐渐远去。沈逸靠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这一番折腾,让他浑身脱力。

“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灵犀嘴角勾起一抹赞赏的笑,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竟让沈逸一时看得有些失神。他连忙移开视线,低头检查手腕上的血契,妖纹正在皮肤下缓缓流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接下来怎么办?”沈逸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与迷茫。

灵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当然是去找心镜,顺便……揭开你母亲死亡的真相。”她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狐尾在身后若隐若现,“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学会控制你的力量。”

沈逸握紧断笔,望着灵犀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改变,而前方等待他的,是未知的危险,也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