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墨染幽篁(下)

观墨楼内,空气仿佛凝固,那股源自墨影的寒气,带着一种直透骨髓的阴冷,与窗外凄冷的雨夜交织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墨影站在门厅中央,他那被帽檐遮挡的面容下,似乎有两点幽光闪烁。他没有立刻向楼上走,而是从风衣内侧,取出了一个小巧的青铜香炉,炉身雕刻着诡异的兽纹。随即,他又取出一块墨黑色的香饼,动作缓慢地放入炉中。

“镇魂香……”楚馆主的声音在楼梯口响起,清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墨影,你果然还是走了这条邪路。”墨影并未答话,只是指尖一弹,一缕幽蓝色的火苗凭空出现,落入了香炉之中。霎时间,一股奇异的、带着些微腥甜与腐朽气息的烟雾,从香炉中袅袅升起,迅速向四周弥漫。那烟雾所过之处,楼内悬挂的一些年代较浅的字画,其上蕴含的微弱灵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苏墨白只觉得脑中一阵昏沉,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强行剥离他的意识。他急忙暗自运起楚馆主所教的静心法门,胸口贴身存放的“清心符”也散发出一股温和的暖流,这才堪堪抵挡住那股侵蚀心神的异香。“此香,确有几分门道。”楚馆主缓缓走下楼梯,她每走一步,周身便似有无形的清光流转,将那诡异的香雾阻隔在外,“但凭此就想夺走《幽篁夜宴图》,未免太小觑天下人了。”

墨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楚馆主,此画与我有缘。你若识趣,现在退开,尚可保观墨楼平安。”“笑话。”楚馆主冷哼一声,“此画乃苏家世代之殇,如今既入我观墨楼,便由我护持。你若想染指,先问过我手中之物。”说话间,楚馆主素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支通体赤红、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符笔。正是她昨日在静心室内,以老墨、朱砂,并辅以自身精气神所炼制的“阳炎符笔”。“你苏家先祖畏惧雷火,此画亦然。”

楚馆主目光灼灼,“雷火之力,至阳至刚,专克阴邪。我虽不能引来天雷,但以人间阳火,汇聚文思愿力,亦可涤荡邪祟!”她话音未落,已持笔蘸向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墨盒,那墨盒中的墨并非黑色,而是闪耀着金色光点的特制朱砂墨。符笔饱蘸金朱,楚馆主手腕疾走,凌空虚画。随着她的动作,一道道赤金色的符文在空中凝聚成型,带着炽热的气息,迎向那弥漫开来的“镇魂香”烟雾。金光与黑烟甫一接触,便发出“滋滋”的声响,如同滚油入水,黑烟竟被那炽热的符文之力逼退了几分。墨影见状,帽檐下的幽光更盛:“雕虫小技!”他单手一招,那青铜香炉中的黑烟陡然暴涨,化作数条狰狞的黑蟒,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扑向楚馆主。楚馆主面不改色,手中符笔点划更快,一道道“阳炎符”如流星般射出,与黑蟒缠斗在一起。一时间,观墨楼大厅内金光与黑气交错,气劲激荡,桌椅摇晃。

苏墨白紧紧握着胸前的“清心符”,他能感觉到那“镇魂香”的威力在墨影的催动下越来越强,即使有符箓护体,也开始感到阵阵眩晕。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太大的忙,但目光死死锁定在楼上静心室的方向。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楚馆主急声喊道:“馆主!此画虽是诅咒之源,但也曾是我苏家倾心守护之物!我父亲曾说过,画中之灵,并非全然泯灭人性,只是被妖人邪术所困,怨气难消!或许……或许可以尝试沟通!”楚馆主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她一边抵挡着墨影的攻势,一边扬声道:“墨白,你身负苏家血脉,又曾与此画朝夕相对,你的心念,或许能触动它!凝神静气,将你的善意与解脱之愿,传递给它!”墨影似乎也听到了苏墨白的话,攻势更急,数条黑蟒合而为一,化作一条巨大的墨色毒龙,龙口中喷吐出更为浓郁的镇魂香雾,直逼楚馆主面门。楚馆主冷哼一声,不退反进,手中“阳炎符笔”光芒大放,笔尖竟真的透出一丝微弱的火焰:“破邪!”她以笔为剑,在身前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形光盾,光盾之上,无数细密的金色符文流转不息,堪堪挡住了墨龙的冲击。

就在这危急关头,苏墨白闭上双眼,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起来。他回想着家族百年来承受的苦难,回想着父亲临终时的不甘与解脱,回想着自己从绝望到重获新生的经历。他没有怨恨,只有一股强烈的、希望画中被困魂魄能够得到安息的念头。“画中前辈……若有灵……请听晚辈一言……”苏墨白的心念,如同涓涓细流,穿过楼板,向着静心室中的《幽篁夜宴图》传递而去,“妖人已伏诛,恩怨已久。放下执念,方得解脱。苏家之苦,不应再由尔等承受……”

楼上静心室中,平展于紫檀长案上的《幽篁夜宴图》突然微微震颤起来。画卷之上,那撑着红纸伞的女子背影,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伞沿的红色,在昏暗中显得愈发鲜艳,却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戚。而亭中那个原本抬着头、目光空洞的书生,其模糊的面容上,竟似有两行淡淡的墨痕滑落,如同泪水。一股远比“镇魂香”更为深沉、更为悲怆的气息,从画中弥漫开来。这股气息带着无尽的哀怨,却又夹杂着一丝对解脱的渴望。墨影正全力催动墨龙攻击楚馆主的光盾,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力量从楼上传来,让他心神一震。他所倚仗的“镇魂香”,其压制魂灵的效果,在遇到这股源自画作本身、更为纯粹的灵魂力量时,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不可能!”墨影嘶吼道,“区区残魂,也敢反抗!”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青铜香炉之上。香炉上的兽纹仿佛活了过来,炉中黑烟颜色变得更加深邃,那墨龙的气势再次暴涨。楚馆主的光盾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咔”声,眼看就要破碎。就在此时,异变陡生!《幽篁夜宴图》上,那红伞女子与亭中书生的身影,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女子缓缓转过身,虽然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但那双空洞的眼眸中,却射出两道带着决绝与解脱的红光,直刺向楼下的墨影!而那书生,则猛地抬手,仿佛将手中的书卷掷出,一道浓郁的墨气化作利箭,紧随红光之后!这是画中被封印的魂魄,在苏墨白心念的感召与自身求生欲的驱动下,燃烧最后的力量,发出的反击!

“啊——!”墨影猝不及防,被那两道突如其来的攻击正中心口。他惨叫一声,黑色风衣寸寸碎裂,露出了里面干瘪如树皮般的肌肤。他身上的寒气瞬间消散大半,那青铜香炉也“当啷”一声掉落在地,炉火熄灭,镇魂香的烟雾也随之消散。墨龙失去了力量支撑,哀鸣一声,化为乌有。楚馆主抓住机会,手中“阳炎符笔”点在破碎的光盾中心,口中轻叱:“散!”光盾化作漫天金色光点,如同温暖的阳光,洒遍整个大厅,将残余的邪气一扫而空。墨影踉跄后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怨毒。他捂着胸口,那里有两个焦黑的印记,一个呈伞状,一个呈书卷状。他知道,自己不仅未能夺得画作,反而被画中残魂所伤,元气大损。“楚……观墨……苏墨白……”他怨毒地扫了两人一眼,“今日之赐,墨某……记下了!”说罢,他强撑着身体,化作一道黑影,狼狈地冲出观墨楼,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随着墨影的离去,观墨楼内的压抑气息也烟消云散。雨声依旧,却不再那么令人心悸。楚馆主收起符笔,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明亮。她看向楼上,轻声道:“多谢。”苏墨白也睁开了眼睛,他能感觉到,楼上那幅画的气息,正在逐渐平复,那股深重的怨气和悲哀,正在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释然。

片刻之后,楚馆主带着苏墨白来到静心室。《幽篁夜宴图》依旧平展在那里,但画上的景象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撑着红纸伞的女子,身影变得有些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入背景的竹林之中。而亭中的书生,则再次低下了头,手中的书卷也变得清晰,仿佛他终于可以安心读书了。

画作整体的色调,似乎也明快了一些,不再那么阴沉。“他们……解脱了。”苏墨白轻声说道,心中百感交集。楚馆主微微颔首:“妖人邪术已破,他们积压百年的怨念得以宣泄,残魂也将归于天地。这幅《幽篁夜宴图》,从今往后,只是一幅承载了苏子玉画魂的杰作,再无诅咒。”她顿了顿,看向苏墨白,眼中带着一丝赞许:“墨白,今日你居功至伟。若非你以苏家血脉的至诚之心唤醒了画中残魂的求生意志,单凭我一人,恐怕也难以如此轻易击退墨影,更无法彻底化解这百年邪咒。”苏墨白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能为先祖和家族了结这段恩怨,是我应该做的。也是馆主给了我新生和勇气。”

窗外,雨渐渐停了。一缕久违的月光,透过云层,洒落在观墨楼的青瓦之上。秦记酒馆的灯笼依旧亮着。老秦站在柜台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酒杯。他抬眼望向观墨楼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痴人画梦,一朝得醒。这世间事,终究还是讲个‘缘’字……”《幽篁夜宴图》的故事,至此,似乎画上了一个句号。但对于苏墨白而言,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观墨楼的灯火,依旧会在这座古城的雨夜中,静静燃烧,见证着更多关于人与物、缘与劫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