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径邂逅

五月的庐山,空气中浮动着湿漉漉的草木清香。顾沉站在花径公园的石拱门前,西装裤脚沾着晨间的露水,手里的羊皮地图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仰头望着门楣上“花径”二字,字迹被岁月磨得温润,落款“李拙翁”的题刻旁,几簇野生的蔷薇正攀着石缝肆意生长,粉白花瓣上凝着水珠,像极了他此刻混沌的思绪。

这已是他第三次踏上寻找白居易草堂的路。作为国际建筑事务所的首席设计师,他向来以精准的空间感知力著称,却在这片“诗意的迷宫”里屡屡碰壁。手机导航在云雾缭绕的山间彻底失灵,眼前的石阶忽而隐入竹林,忽而穿过花廊,每转过一个弯,都有新的景致扑面而来——或是一树晚开的桃花,斜斜伸出粉艳的枝桠;或是一块刻着前人诗句的残碑,半截埋在青苔里,只露出“云深不知处”几个字。

“先生,需要帮忙吗?”

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带着庐山特有的软糯尾音。顾沉转身时,只见一位年轻女子立在斑驳的树影下,她的身影被斜斜的晨光切成两半,半隐在蔷薇花墙中,半浴在乳白的雾霭里。她穿着淡青色棉麻连衣裙,裙裾上绣着几茎细竹,腰间松松系着同色系的棉麻腰带,末端垂着枚刻有“鹿”字的老银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女子的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笔记本,封面写着“庐山文化调研”,边角因频繁翻阅而卷起毛边。她的头发用一支刻着松针纹样的木簪挽起,几缕碎发被雾气洇湿,贴在光洁的额角,眼睛明亮如鹿,眼角微微上挑,笑起来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蝶。

顾沉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发愣,连忙整理袖口,露出腕间的铂金腕表:“想去白居易草堂,却总走不对路。”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在这远离尘嚣的山间,遇到这样一位仿佛从古诗中走出的女子,竟让他生出几分“迷路亦是奇遇”的庆幸。

女子掩唇轻笑,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画眉:“看来先生是头一回上庐山。这花径啊,原是条荒僻的小径,直到光绪年间,白鹿洞书院的老山长李拙翁在此散步,偶然发现一块刻着'花径'二字的巨石,旁侧还有模糊的诗句痕迹。”她侧身示意顾沉跟上,莲步轻移,裙角扫过路边的鸢尾花,“后来考证,竟是白乐天任江州司马时,与友人同游大林寺所题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顾沉跟着她走进花径,石阶两侧的草木愈发茂盛,不知名的野花在晨露中轻轻颤动。女子忽然停在一块突兀的岩石前,指尖抚过石面上隐约的刻痕:“您看这'花径'二字,虽经千年风雨,笔锋仍苍劲有力。白乐天当年被贬江州,心情沉郁,却在这山寺中偶遇晚开的桃花,一时有感而发。有时候啊,人生的转机,就藏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转角处。”

她的声音如潺潺流水,带着庐山云雾的清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古籍中轻轻摘下,带着千年的墨香。顾沉注意到她说话时,右手习惯性地比划出诗句的平仄节奏,手腕上的松针手链随之轻响,那是用庐山特有的马尾松针叶编织而成,透着股天然的野趣。

“我叫苏悦,庐山文化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她忽然转身,递来一张泛黄的纸片,“这是我手绘的花径导览图,标着白居易当年的行迹路线。您看,从这里到草堂,要经过'景白亭'、'如琴湖',每一处都有典故呢。”

顾沉接过图纸,指尖触到纸面的粗糙质感,显然是用传统宣纸手绘而成。图上的线条流畅灵动,景白亭的飞檐、如琴湖的轮廓,都带着几分写意画的韵味。他注意到右下角用小字标注着:“景白亭为纪念白居易而建,亭内有'花径'石刻复制品,原刻现存庐山博物馆。”

“苏悦姑娘对庐山文化真是如数家珍。”顾沉感慨道,目光落在她颈间晃动的银质吊坠上,那是枚古旧的钱币,正面刻着“光绪通宝”,背面隐约可见“庐山”二字,“这枚钱币...”

“是我在花径遗址考察时捡到的。”苏悦抬手按住吊坠,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光绪年间重修花径时,工匠们会在地基里埋钱币辟邪。这枚钱币埋了百余年,如今又被我捡到,您说,是不是和白乐天的诗一样,都是'因缘际会'?”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穿过曲径通幽处,一座白墙灰瓦的草堂映入眼帘。草堂前的石桌上,摆放着一套古朴的茶具,旁边立着块木牌,用小楷写着“白居易草堂遗址”。苏悦轻轻推开柴门,一股混合着松烟与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内的案几上,摆着《白氏长庆集》的线装本,砚台里还残留着半池宿墨。

“白乐天在庐山住了三年,写下《庐山草堂记》,说'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苏悦的指尖划过案几上的纹路,“他在这里种竹、浇花、煮茶,将被贬的失意,化作了对山水的热爱。这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心境,正是庐山文化的精髓。”

顾沉望着草堂外摇曳的竹影,忽然想起自己的设计方案——那些冰冷的玻璃幕墙和钢结构,在这充满烟火气的草堂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快速勾勒出草堂的轮廓,在旁边写下:“建筑的温度,藏在文化的肌理中。”

“苏悦姑娘,”他忽然放下笔,直视她的眼睛,“我受JJ市政府委托,要在鄱阳湖西岸设计一座文旅综合体,名为'庐山魂'。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魂'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像您这样鲜活的文化传承者,是白居易笔下的桃花,是朱熹书中的墨香,是周师傅刻刀下的金星砚。”

苏悦愣住了,眼中泛起惊喜的涟漪。她看着顾沉眼中的热忱,忽然想起祖父生前常说的话:“庐山的文化,不是摆在博物馆里的古董,而是流动在山水间、生长在人心里的活物。”

“我想请您担任项目的文化顾问。”顾沉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不是简单的文化符号堆砌,而是让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能讲述庐山的故事。就像这花径,让游客走进来,便能触摸到千年的光阴。”

苏悦接过文件,指尖触到烫金的“庐山魂”三个字。她抬头望向草堂前的桃花,一朵花瓣正巧落在顾沉的速写本上,与他笔下的线条融为一体。远处,庐山的云雾正缓缓漫来,像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

“好。”她轻声说,“但有个条件——您要先放下设计师的身份,以'庐山客'的心境,重新认识这座山。”

顾沉一愣,随即露出释然的笑:“成交。”

山风拂过花径,带来一阵细碎的花香。顾沉看着苏悦在晨光中舒展的眉眼,忽然觉得,这趟迷路之旅,或许正是他寻找“庐山魂”的起点。而眼前的女子,就像一枚钥匙,正在为他打开一扇通往千年文脉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