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归途的星光

上海的夏天闷热潮湿，梧桐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林晚站在“归巢“面包店门口，望着玻璃上贴的“暂停营业“告示被热风吹起一角。她手里攥着医院的病危通知书，纸张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父亲的名字印在最上面，“林建国“三个字比记忆中瘦小了许多，像他如今蜷缩在病床上的身形。

陈磊把车停在路边，引擎声惊飞了树梢上的麻雀。他下车时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装着父亲最爱吃的酒酿圆子——虽然医生已经禁止病人摄入糖分，但昨天父亲突然说想吃，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林晚多年未见的渴望。

“护工说昨晚咳血了。“陈磊把保温桶递给她，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要不要通知你弟弟？“

林晚摇摇头，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面包店里的空调一直没关，扑面而来的冷气让她打了个寒颤。展示柜里还摆着昨天没卖完的提拉米苏，奶油已经有些塌陷，像父亲日渐消瘦的脸颊。

“他昨天问我要相册。“林晚从收银台底下取出一个布包，“就是这本。“

泛黄的相册封面印着“上海“两个字，是父亲年轻时去外滩拍的。翻开第一页，年轻的林建国站在东风饭店门口，中山装笔挺，眼睛里闪着光。照片右下角写着日期：1978年5月。那时候还没有她，没有弟弟，没有“林记食铺“，只有一个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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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电梯里贴着抗癌基金的宣传海报。林晚盯着海报上笑容灿烂的患儿，突然想起父亲确诊那天，医生办公室里刺眼的阳光。

“小细胞肺癌晚期，已经转移。“医生的钢笔在CT片上画了个圈，“这个位置不能手术。“

当时父亲的反应出奇平静，只是问：“还能活多久？“

而现在，这个曾经用烧火棍打她的男人，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插满了管子。林晚推门进去时，他正在看窗外的一棵梧桐树，树上有个鸟窝，几只雏鸟伸着脖子等母鸟喂食。

“爸，酒酿圆子。“

父亲转过头，氧气面罩下的嘴唇动了动。林晚扶他坐起来，发现他的肩膀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太甜了。“父亲吃了一口就皱眉，却还是伸手要第二勺，“你弟什么时候回来？“

林晚舀圆子的手顿了顿。弟弟上周在电话里说工作忙，可能要月底才能请假。她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轻声说：“后天，他买了高铁票。“

其实弟弟说的是“看情况“，但她不忍心说。父亲似乎看穿了她的谎言，却只是叹了口气：“你从小就爱替他打掩护。“

酒酿的甜香在病房里弥漫。父亲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铺子的房本在衣柜暗格里，密码是你生日。“他咳了几声，“别告诉你妈......也别告诉你弟。“

林晚的手僵在半空。那个曾经重男轻女到极点的父亲，现在要把最重要的财产留给她？

窗外，母鸟飞回巢穴，雏鸟们叽叽喳喳地争抢食物。父亲吃完最后一口圆子，满足地闭上眼睛：“比镇上老张头家做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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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面包店像一座孤岛。林晚坐在操作台前，面前摊着账本，数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烤箱的余温还在，散发出淡淡的面包香。陈磊推门进来时，带进一阵热风，手里拿着两罐冰啤酒。

“护工说叔叔今晚睡得安稳。“他拉开易拉罐，泡沫溢出来沾湿了手指，“要不要联系你弟？“

林晚摇摇头，啤酒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她想起小时候弟弟发烧，父亲连夜背着他去镇医院，而她跟在后面，手里拎着给医生准备的土鸡蛋。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她的布鞋全湿透了，却没人发现她也在发烧。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我爸这辈子只夸过我两次。“

陈磊安静地听着，窗外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一次是我考上夜校，他说'还算没白养'。“林晚转动着啤酒罐，“还有一次是面包店开业，他说......“她的声音哽了一下，“他说'闻着挺香'。“

冰箱的压缩机突然启动，发出轻微的嗡鸣。林晚想起父亲病房里那些医疗设备的声音，它们像倒计时的秒表，记录着一个生命最后的旅程。

“明天我去趟老家。“她突然说，“取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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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大巴摇摇晃晃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林晚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想起二十年前离家时的场景。那时候她只带了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一本偷来的《会计基础》。而现在，她穿着真丝衬衫，手腕上的表能买下当年整个缫丝厂。

“林记食铺“的招牌已经褪色，门口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面粉和酱油的气味，仿佛时光在这里停滞。母亲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听见铃声猛地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

“你......“

“我来拿点东西。“林晚轻声说，“爸让我来的。“

阁楼的木楼梯依然吱呀作响。林晚推开父母卧室的门，灰尘在阳光中飞舞。衣柜还是那个老式樟木柜，小时候她曾躲在里面哭，因为弟弟摔碎了碗却赖给她。

暗格在衣柜最底层，轻轻一推就开了。房本用油纸包着，上面放着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父亲抱着一个婴儿站在食铺门口，照片背面写着“晚晚满月“。林晚从未见过这张照片，她一直以为自己小时候没有留下任何影像。

“你爸一直收着。“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搪瓷杯，“他说......说等你嫁人了再给你。“

林晚的指尖抚过照片上父亲年轻的脸庞。那时候他的眼神多么明亮，还没有被生活的重担压弯脊梁。

“妈，爸他......“

“我知道。“母亲突然打断她，转身下楼，“你拿完东西就走吧，店里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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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走廊比记忆中更长。林晚抱着油纸包快步走着，耳边回响着医生的电话：“病人情况突然恶化......“

推开病房门，她看见父亲被医护人员围着，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弟弟居然已经到了，西装革履地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份文件。

“姐！“弟弟看见她，眼睛一亮，“爸的遗嘱你得签字，这个铺子......“

林晚绕过他，直接走到病床前。父亲的眼睛半睁着，呼吸急促。她握住那只枯瘦的手，把油纸包放在他胸口：“爸，我拿来了。“

父亲的手指动了动，似乎在确认东西的存在。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动作——把油纸包往林晚怀里推了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

监护仪上的曲线突然变成一条直线。刺耳的警报声中，林晚感觉父亲最后捏了捏她的手，力道很轻，像小时候她发烧时，他偶尔放在她额头试温度的那一下。

窗外，夕阳把云层染成金红色。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看了看病房里的情景，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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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那天下着细雨。林晚站在墓前，看着父亲的棺材缓缓降入土中。弟弟在跟亲戚们讨论遗产分配，母亲沉默地烧着纸钱，火光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

“姐。“葬礼结束后，弟弟追上来，“铺子的事......“

林晚从包里取出房本：“给你。“

弟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么容易。林晚看着这个从小被宠坏的男人，突然发现他的鬓角也有了白发。

“爸把最重要的东西给我了。“她轻声说，转身走向等在不远处的陈磊。

雨丝打在相册上，林晚用袖子擦了擦封面。在最后一页，她发现了一张新照片——面包店开业那天，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菠萝包。照片是陈磊偷拍的，老人脸上带着罕见的笑意。

“回家？“陈磊撑开伞。

林晚点点头，把相册紧紧抱在胸前。雨中的上海霓虹闪烁，宛如星河倒映人间。在这片星光里，她终于明白，有些归途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是为了放下什么。

而爱，从来不以我们期待的方式到来，却总以我们最需要的形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