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世:为婴,尝尽生离死别之痛

我在血污与啼哭中睁开眼,这一世的第一口呼吸,吸进的是母亲濒死的气息。接生婆粗糙的手掌擦拭我眉眼时,我听见父亲在门外撕心裂肺的哭喊——母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抱紧,温热的血顺着襁褓渗进我的皮肤,她发间残留的茉莉香,成了我对人间最初的温柔记忆。

此后五年,父亲背着我走街串巷。他用树皮编的草鞋,总把最厚实的那层垫在我脚下;他讨来的半碗稀粥,总要先吹凉了喂进我嘴里。可村民们的白眼与辱骂如影随形,说我是灾星,克死亲娘还要连累父亲。每当这时,父亲就会把我护在怀里,轻声说:“别听他们的,我只要你好好长大。”

五岁那年的冬天,瘟疫肆虐。父亲咳着血,仍坚持把最后一口口粮塞进我嘴里,自己却越来越虚弱。某个深夜,他永远闭上了眼睛,身体渐渐变得冰冷。我抱着他的尸体放声大哭,哭声引来了村民。“就是这孩子克死了他爹!”他们举着火把,将我赶出了村子。

我赤着脚在雪地里流浪,双脚被冰碴划出一道道血痕。饿了就去翻垃圾堆,有次为了抢半块发霉的馒头,被野狗追着撕咬,腿上留下深深的齿印。寒夜,我蜷缩在破庙的角落,听着呼啸的北风,想起父亲温暖的怀抱,泪水止不住地流。

此后的五载春秋,我如惊弓之鸟般避世而居。栖身于群山环抱的破窑,用藤蔓编织门帘遮挡外界窥探的目光,每日只在月色最深时,才敢踏过沾满夜露的青石去溪边汲水。掌心磨出的茧子层层叠叠,却再未感受过他人的温度,仿佛自己也成了山野间一块沉默的石头。

直到某个暮春清晨,漫山遍野的杜鹃突然开得癫狂。我蜷缩在窑洞口啃食野果,忽有银铃声穿透晨雾。抬眼望去,一个少女赤足踩过满地落英,裙摆沾满蒲公英绒毛,手中竹篮里盛满带着露水的山莓。她发间系着的银铃随着步伐晃出细碎清音,宛如山涧清泉轻击卵石。

“原来有人住在这里!”她毫不畏惧地凑近,发间栀子香裹着春日的暖风,“我找了好久的野蜂蜜,分你半罐可好?”说着便将陶罐塞进我僵硬的掌心,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炸开,惊得我后退半步。她却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拂去我肩头的枯叶:“别怕,你看,连蝴蝶都不怕你。”

真有只粉白相间的凤蝶停在我手背,翅膀翕动间抖落金粉。少女的指尖轻轻点在蝶翼上,阳光穿过她纤薄的皮肤,映得脉络如同金色溪流。我望着她手腕上缠绕的青藤,忽然想起父亲编的草鞋——原来这世间,还有人愿意用这般温柔的方式触碰我。

山风掠过竹林,卷起满地花瓣。我们并肩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她将野莓一颗颗喂进我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爆开。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而我掌心残留的陶罐温度,正一点点融化冰封五年的寒意。阿笙这个名字也成了我的救赎。

自那日相遇,窑洞里渐渐有了生气。她用溪边捡来的碎陶片,在洞壁上绘出漫山遍野的花。她教我辨认哪些野果最甜,我笨拙地跟着她学编藤筐,粗糙的手指常被藤条划破,她便用蒲公英絮轻敷伤口,指尖的温度比山风还轻柔。

夏日暴雨倾盆,我们躲在窑洞里听雷声轰鸣。她摘下发间银铃系在我腕上,说这样妖怪就不敢靠近。我们分食最后半块烤红薯,她故意把焦香的边角让给我,自己只啃中间软嫩的部分。雨滴顺着藤蔓织成的帘子滑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她忽然伸手舀起一捧雨水,笑着洒在我脸上,惊起满洞清脆的笑声。

入秋时,我们在山坡上收集枫叶。她把最红的那片别在我耳后,说像极了春日里的杜鹃。暮色渐浓,她会枕着我的腿数星星,讲山那边的故事。有次我夜里突发高烧,她冒雨跑去采草药,浑身湿透却笑着把药汤吹凉喂我,烛火摇曳间,她眼底的担忧比汤药还滚烫。

冬雪覆盖群山时,我们用树枝在雪地上作画。她教我堆雪人,给雪人戴上用枯草编的草帽。我们挤在单薄的被褥里,听她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她呼出的热气在我颈间凝成霜花,我却觉得,这世间最暖的炉火,也比不过此刻的温度。四季轮转,她发间的银铃与我的心跳渐渐同频,五年来冰封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化作潺潺溪流。

初春的风裹着泥土的芬芳涌进窑洞,我望着洞壁上阿笙新画的桃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银铃。她总说等漫山的野花开遍,就带我去山那边的集市,看说书人敲醒木,瞧杂耍班子翻跟头。那些从未见过的热闹场景,随着她的描述在我眼前鲜活起来,让我第一次对未来生出期待。

然而,命运的齿轮从不因幸福的短暂停留而停止转动。一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照进窑洞,一阵嘈杂的暴雨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

那是一个在平常不过的早晨,突然暴雨如注,泥浆裹着碎石顺着山坡滚滚而下。我和阿笙被困在半山腰的岩洞里,洞外的天色黑得可怕,雷声震得岩壁簌簌掉土。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阿笙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被雨声淹没。她盯着洞外湍急的泥石流,突然发现右侧山体出现一道巨大裂缝,浑浊的泥水正顺着裂缝疯狂倒灌。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笙已经一把拽住我往洞口冲。刚跑出两步,头顶传来惊天动地的轰鸣,整座山仿佛都在颤抖。阿笙抬头,看见千钧巨石裹挟着泥浆扑面而来,她几乎没有犹豫,猛地将我推向一旁的缓坡。

我重重摔在泥地里,剧痛让我眼前一黑。等我挣扎着爬起来,只见阿笙被巨石压在下方,半截身子都埋进了泥浆里。银铃不知何时从他腰间滑落,歪歪斜斜地卡在边。

“阿笙!”阿桥嘶吼着扑过去,双手疯狂刨着泥浆。阿笙嘴角不断涌出鲜血,却还勉强扯出个笑容,费力地抓住她的手,把银铃塞进她掌心:“你……一定要活着……”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山体滑坡,更多的石块和泥浆倾泻而下,瞬间将阿笙淹没。

阿桥被气浪掀翻,顺着山坡滚落。不知过了多久,暴雨停歇,她浑身是伤地从泥堆里爬出来。颈间的银铃沾满泥浆,却依旧倔强地摇晃着,发出微弱的声响,而那个总在危险时刻护着她的人,永远留在了这片狼藉的山坡下。

那一刻,我的世界崩塌了。曾经的温暖、快乐,都随着她的离去化作了泡影。瘫坐在泥泞中,十指深深抠进土里,指甲缝里塞满暗红的泥浆与碎石。直勾勾地盯着那片吞噬阿笙的废墟,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幼兽。暴雨虽已停歇,可她的发梢还在不断滴着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阿笙……你回来……”我踉跄着爬向废墟,双手胡乱扒拉着石块和泥浆,哪怕指尖被划破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银铃在颈间摇晃,每一次撞击都像重锤砸在心上。四周死寂得可怕,唯有那嘶哑的呼喊在空荡的山间回荡,又被风撕碎,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直到精疲力竭的再次跌坐在地,目光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等漫山的野花开遍,就带你去山那边的集市,看说书人敲醒木,瞧杂耍班子翻跟头……而如今,一切都化作眼前冰冷的废墟。颤抖着抱紧自己,身体蜷缩成一团,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阿笙的离去崩塌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绝望将我吞噬。

独自回到窑洞,这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洞壁上的画仿佛还在诉说着我们的过往。可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窑洞,守着无尽的痛苦与回忆。

此后的日子,我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不再去溪边汲水,不再寻找野果,只是整日坐在窑洞前,望着阿笙离去的方向。山上的杜鹃依旧盛开,可我再也没有了欣赏的心情。曾经被她温暖过的心,再次冰封,而且比以往更加寒冷。

我在孤独与痛苦中活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心中的伤痛从未减轻,每一个夜晚,我都会在梦中与阿笙相遇,可醒来后,只有冰冷的泪水和无尽的思念。我开始明白,人生的生离死别之痛,就像一场无法摆脱的噩梦,紧紧缠绕着你,让你在痛苦中挣扎,直到死亡。

我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当我再次睁开眼,脚下已是熟悉的青石板。黄泉河水泛着幽绿的光,对岸的曼珠沙华开得妖冶,而她颈间那枚染血的银铃,竟在这幽冥之地发出细微的清响。

“回来了?”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婆拄着桃木杖,布满皱纹的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浑浊的眼珠里映着石桥满身的伤痕,“这次的苦,可受得。”石桥踉跄着扶住桥栏,指尖抚过冰凉的石纹,那些与父亲,与阿笙相处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闪现。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咳出的不是血,而是细小的沙砾——这是她作为石桥时的本体。“我害死了她们……”沙哑的声音混着呜咽,惊起河面上的黑水鬼。

孟婆轻轻叹了口气,将汤碗递到她面前:“喝了吧,忘了尘世的苦。”可石桥却死死攥着银铃,摇着头往后退。滚烫的泪水砸在青石板上,竟开出朵朵白色小花,转瞬又被黄泉河水吞噬。

孟婆的木杖叩击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蒸腾的汤雾裹着药香漫过石桥发梢。“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你才尝了头一遭。”孟婆浑浊的眼珠映着忘川翻涌的幽光,枯枝般的手指搅动汤碗,“知道为何让你做婴孩?因稚子最是懵懂,偏要在无知无觉中咽下生离死别。”

石桥浑身颤抖,银铃突然发出尖锐的嗡鸣。想起母亲、父亲、阿笙的死。“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可你曾妄图颠倒阴阳。”孟婆的声音陡然严厉,汤碗中的汤水瞬间沸腾,“阴阳两界的裂隙,是要用千万个婴孩的啼哭来填补!你看这黄泉,每天有多少魂魄带着未尽的执念徘徊?若真让阴阳相通,这人间又要添多少孤魂野鬼?”

石桥猛地抬头,却见孟婆眼中泛起怜悯。老妪舀起一勺孟婆汤,汤面倒映出无数破碎的画面——垂垂老矣的人咳着血望着窗外的月光,健壮的青年握着断剑倒在爱人怀里。“老苦、病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剩下七苦,哪一样不比生离死别轻松。”

孟婆将汤碗推到石桥面前,雾气温柔地缠绕着她透明的手腕:“喝了吧。记住这一世的痛,往后每尝一苦,便离真相更近一步。等八苦尝尽,你就会明白,有些界限,从来不是为了束缚,而是为了……”她的声音渐渐消散在黄泉的雾霭中,“为了让活着的人,能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