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风萧萧兮

陈子龙和李清其实是一路人,只不过李清和陈子龙的观念不一样,李清甚至不认可朝廷的“联虏灭贼”的策略!

但恰恰也正因为如此,一个区区的工科给事中,完全掀不起什么风浪,反倒是李清的另外一个强项,那就是对史学的研究正合了朝廷的心意。

而李清在朝政上的不如意,也只能是逼得他乐此不疲的参与到了“平反”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面。

相比较之下,陈子龙显然是更为理智的,他向朝廷提出来的想法是,可以通虏,但是绝对不能失去尊严,并且“我故以金帛报谢其酋长,犒劳其士卒,以见中朝之有礼”“许之互市,以中其所须,使其马首不亟南可已”

但是你要是谈到了实际的好处的话,那么抱歉:“祖宗之地诚尺寸不可与人”!

陈子龙与其说是理智,不如说是有些痴心妄想的以天朝上国自居的傲慢,他承认清军的威胁和强大,但是利用清廷可以,无底线的跪舔乃至于出卖国家礼仪,那么是万万不能!

其实大多数同意这个策略的南明官员,实际上都是与陈子龙差不多的“无奈之举”譬如史可法,在他对多尔衮的回信中不止一次的提到了“回纥救唐”这种事情,虽然陈子龙的想法是“借金灭辽”但是也大差不差相当于这一个意思。

他们的想法依旧停留在关外异族大多是为了钱财来的,那么咱们就用钱财来解决这件事最好不过。

唯一的区别就是,史可法可以忍气吞声甚至于为了大局暂时牺牲北地的利益,然而陈子龙忍不了一点儿。

不过陈子龙也不必忧虑,因为这整个大明朝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忠臣良臣直臣,好在此时派出去的这个左懋第,同样是这样的想法,甚至于已经做好了为此赴死的准备了!

“臣招抚江南副将唐起龙谨奏:臣抵清河口,闻南来总兵陈洪范已到王家营;臣随见洪范,备颂大清恩德,并赍敕缘由,洪范叩接敕书,开读讫,所赍进奉银十余万两、金千两、缎绢万匹,其同差有兵部侍郎左懋第、太仆寺卿马绍愉,臣先差官赵钺驰报,即同洪范北上,其行间机密,到京另奏。”

紫禁城空旷宏伟的太和殿广场上,一个身着明黄色满清龙袍的孩童站在太和殿前俯瞰着眼前的一切,就在他的身边,恭恭敬敬的垂头侍立的居然是大清国的摄政王多尔衮!

在空置了将近大半年的光阴之后,紫禁城终于迎来了他的新主人,而这位新主人也将开启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个至暗尾篇……年仅六岁的小皇帝,爱新觉罗·福临!

他面无表情的站在台阶上向下望去,站在这里,能够俯瞰整个北京城,而再往后的保和殿,能俯瞰整个紫禁城……他已经试过了。

福临默默的听着内侍的禀奏,即使内侍已经诵读完成了,依旧没有回应,只是眼眸微微垂着看着整个太和殿广场。

站在一旁的摄政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看了一眼一旁同样垂着眼眸面无表情的多尔衮,又看了一眼福临,上前轻声对福临的背影道:“皇上,南来的使者已经到了,请皇上决定,该如何行事。”

顺治这方才像是刚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济尔哈朗,又转回头去,依旧是默默的看着太和殿广场上……

冯铨等汉人官吏和范文程等满人官吏此时正从太和殿的大门穿过,各自回各自的衙门去办事,一时间广场上红的蓝的一片。

“请摄政睿亲王酌情自决便是。”

福临的双眼微眯着,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些官吏,一旁的多尔衮闻言脸上漠然的表情方才是放缓了些许,微微躬身了一下,也不管福临看没看到,便是淡然开口道:“着礼部官引其自正阳门入场,可准其暂住鸿胪寺,命礼部有司询其北使我朝目的,另准其谨奏朝贡国书。”

每说一句,福临的表情便漠然几分,等到说完了,多尔衮便对一旁侍立的内侍挥挥手,示意下去做事,内侍看了一眼福临,又有些慌张的看了一眼多尔衮,也不敢说话,低着头就下去了。

多尔衮这才是直起腰板走到福临的身后:“大汗,奴才这样安排,不知道符不符合大汗的心意?”

福临脸色漠然:“睿亲王处置的极好,以后也如此自决国事即可,不必问朕。”

多尔衮嘴角微挑,微微躬身:“公务繁忙,奴才就先告退了,天冷了,北京虽比盛京暖和,也嫌寒气侵重,大汗不宜在外太久,还请大汗回宫吧。”

多尔衮说完,微微躬身之转身便离去了,小福临手搭在白玉石的栏杆上,缓缓的攥紧……

济尔哈朗缓步上前:“皇上,睿亲王所言不错,如今天儿也见暗了,只怕有雪,皇上龙体贵重,还是请回吧。”

福临缓缓的摇摇头:“朕,再看看。”

济尔哈朗上前几步,顺着福临的眼神看去,自然也看到了冯铨等人,于是躬身对福临道:“皆是皇上您的奴才和臣子,现如今天下也将入皇上掌中,又何必急于这一天呢?”

福临嘴角微挑,微微有些讽刺的笑了笑,却又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朕只怕,这些都是睿亲王的奴才!”

济尔哈朗有些愕然的看了一眼福临,显然没料到仅仅垂髫之年的福临居然能有这样的意识,只是济尔哈朗却是急忙对福临躬身道:“皇上慎言!睿亲王和奴才,都是皇上您的奴才!”

福临转头看了一眼济尔哈朗,转身微微摇头着去了,济尔哈朗看着福临小小的背影,心中颇为的五味杂陈,既有大清竟有此等神童幼主的欣慰,心下里想起多尔衮最近的举动,却又有些担忧了起来……

“他也杀不了朕,朕亦奈何不得他。”

福临沉默着在心中想着,不由得讽刺的笑了笑:“又有什么好避讳的?”

其实福临反倒是没有济尔哈朗那样杞人忧天,因为福临知道,多尔衮大肆揽权实际上并不是因为多尔衮本身贪权……世上几个男人不贪权?

大清如今入关,福临年幼难成大事,更别说号令八旗威慑天下了,所以需要多尔衮这样一个大权在握却又“足够”尊重皇帝的权臣出现。

多尔衮的揽权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大清能够更好的统治关内,乃至于,侵吞天下!

福临理解,也甘心如此,然而那又如何?

福临双眼微眯默默的在心中提醒着自己在来的路上自己的汉学老师讲的那段历史:

“朕未壮,壮即变!”

“大人,天冷了,保重身体啊。”

工部司务加职方主事陈用极搀扶着左懋第下车,急忙将斗篷披到了左懋第身上,左懋第点点头示意道谢,随后双眼微眯的看向北京城外的田野间。

陈用极也是顺着左懋第的视线看去,不由得轻声叹息:“依旧故国风采,只是故国不再。”

左懋第缓缓的点头:“明仲常自燕赵出塞,想必感慨更盛。”

陈用极毫不掩饰的对左懋第笑着,声音却微微有些哽咽:“不敢相瞒左公,若非顾及国朝脸面,用极现在便要伏地痛哭了!”

左懋第闻言也是跟着陈用极一起笑了笑,只是这笑声中却是掩藏不住的苦涩。

两人并肩沿着田垄走了几步,左懋第拍了拍陈用极的肩膀:“若能得死于故国,本是你我的福气,又何必哭泣?”

陈用极笑着偷偷抹了一把眼泪,对着左懋第点点头。

陈用极本身是昆山人,也不是什么官员,就是一个学生,他这个工部司务加职方主事是因为他此次要北使才给他加上的。

陈用极听说朝廷要召集北使的使团,他便对同学说:“主辱臣死!此何时而谦让未遑耶?惜用极仅一书生,不足为国重,苟有行者,我即辅之!”

后来左懋第宣布要出使,陈用极就主动找上左懋第表示愿意跟随左懋第一起北使,左懋第也就把他的名字加上来了,就如同他自己说的一样,他就是一介书生,自然不堪国朝大用,内阁这才极其嫌弃的给他加了个似有若无的闲散官职。

就这,内阁那帮人还以为陈用极是奔着官儿来的呢!

然而出使的那一天,陈用极就已经和左懋第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和准备,临行那日他身着白衣白冠,为他送行的友人惊问为何。

陈用极答道:“左公忠孝人,吾从之,图死国耳!白衣冠以送左公,且以自送也!”

千百年前易水河畔的风骨,缓缓流到了长江……

两人沿着田垄走了不知道多久,便见地头一群人正在忙碌着,间或还有几匹马在田间奔跑着,几个人骑在马上,手上拎着条绳子。

左懋第远远的见了,便是好奇:“如今也不是农忙时节,况且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