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苍白注视

死寂。

比万瘴泽深处最浓稠的瘴雾还要凝滞的死寂。

空气仿佛被冻结成了厚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墨绿色的天光穿透粘稠的瘴气,吝啬地洒在那张抬起的脸上,勾勒出如同枯死树皮般的深刻纹路和凝固的暗红血痂。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玄冰凿刻而成的……**苍白色**!那白色冰冷、坚硬、漠然,倒映着浑浊的瘴雾、冰冷的金属废墟,以及小舟上三个如同被冻僵般的身影。

那目光,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穿透了泥鳅的恐惧、老疤的警觉,最终……**死死地钉在了石砧身上**!

没有杀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绝对的、纯粹的、如同观察尘埃或死物的……漠视**!

“嘶——!”泥鳅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去,差点撞翻船尾的藤筐!手中的骨匕哐当一声掉在船板上,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那张抬起的脸和那双非人的眼睛,牙齿咯咯作响,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荒谬感——死人……睁眼了?!还是这样一双……鬼眼?!

老疤握着骨篙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兜帽阴影下,那双浑浊的老眼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死死锁定岸上那具“活”过来的残骸。他佝偻的身体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脚下的小舟在他的控制下纹丝不动,如同钉在水面。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硫磺和某种辛辣草药的刺鼻气味,从他厚重的油浸斗篷下隐隐散发出来——那是他常年与瘴毒打交道、浸透了血肉的防护药味。

石砧的心脏在胸腔里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那苍白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灵魂深处!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面对绝对高位存在的极致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四肢僵硬!

他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面对过泽中最凶残的毒兽,甚至从“铁坟”喷发的能量乱流中侥幸逃生,却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冰冷与漠然**!那目光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不带任何属于生灵的情感,只有一种俯瞰蝼蚁的绝对超然!

但石砧毕竟是石砧!在泥鳅吓得魂飞魄散、老疤如临大敌的瞬间,他骨子里那股在万瘴泽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凶狠戾气,如同被浇了滚油的烈火,猛地压倒了恐惧!

“装神弄鬼!”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从石砧喉咙里挤出,带着被冒犯的暴怒和一丝色厉内荏的疯狂!他不能退!退一步,在这诡异的“铁坟”边缘,面对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他和他的拾荒队就彻底完了!

“管你是尸变还是什么鬼东西!给老子……**趴回去**!”石砧怒吼着,一直紧握在手的沉重骨刀,带着撕裂瘴气的尖啸,再次悍然劈出!这一次,目标不再是钩索,而是直取岸上那具刚刚抬起头的残躯——那覆盖着枯发、显得异常脆弱的脖颈!

黝黑的骨刀刀刃上,淬炼的剧毒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幽绿的不祥光泽!刀势狠辣绝伦,带着石砧全身的力量和搏命的凶性,力求一刀断首!

就在骨刀撕裂空气,即将斩中那枯瘦脖颈的刹那——

岸上,那双纯粹的苍白眼眸,极其极其轻微地……**眨动**了一下。

不是闪避,不是恐惧。那动作缓慢、滞涩,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感,如同蒙尘的齿轮艰难地转动了一格。

随着这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眨眼动作,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刺骨的……**寒意**,以岸上那残躯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嗡……

空气发出细微的、如同冰晶凝结的呻吟。

石砧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握刀的手臂!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温度,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血肉、骨骼、乃至挥刀的意志本身!他灌注在骨刀上的狂暴力量,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万年玄冰构筑的叹息之墙,瞬间迟滞、冻结!

骨刀劈砍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刀锋距离那枯瘦的脖颈不足一尺!但那迟滞感却如同陷入了粘稠的泥沼,每前进一寸都变得无比艰难!石砧脸上的狰狞暴怒瞬间化作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挥刀砍人,而是在推动一座冰山!

“呃啊——!”石砧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全身肌肉贲张,额头青筋暴起,试图冲破那无形的寒冰枷锁!但他倾尽全力的爆发,却如同泥牛入海,骨刀前进的速度仅仅加快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就在这时!

岸上,那具残破的身躯,那只唯一完好的右手,一直无力垂落在湿滑苔藓上的右手,极其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枯瘦的手指,如同生锈的机械关节,极其艰难地蜷缩,指尖触碰到了身下冰冷、布满粘腻苔藓的金属表面。

就在指尖触及金属的瞬间——

嗡!

一声更加清晰、带着金属震颤感的低沉嗡鸣,从岸上那残躯的体内传出!不,更准确地说,是从他左手无名指根处那道焦黑的圆形烙印深处传来!

烙印中心,那点比针尖更小的、纯粹的苍白微芒,骤然……**明亮**了一分!

随着这声嗡鸣和微芒的亮起,石砧感觉那束缚骨刀的无形寒冰枷锁,骤然变得……**沉重**了百倍!一股沛然莫御、冰冷到冻结灵魂的排斥之力,如同无形的亿万钧重锤,顺着骨刀狠狠反冲回来!

“噗——!”

石砧如遭雷击!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膛!他再也握不住骨刀,沉重的武器脱手飞出,噗通一声坠入墨黑的泽水!而他本人则闷哼一声,口鼻中喷出一股带着冰碴的血雾,魁梧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小舟中央那堆刚打捞上来的金属碎片上!

哗啦!叮当!

坚硬的金属碎片被撞得四散飞溅!

“砧头儿!”泥鳅发出惊恐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老疤兜帽下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骇然**!他不再犹豫,一直紧握骨篙的左手猛地一翻,从油浸斗篷下闪电般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由某种惨白兽骨雕刻而成的狰狞骷髅头!骷髅头的眼窝和口鼻中,塞满了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腥臭的墨绿色膏状物!

“走!”老疤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他根本不去看岸上那诡异的残躯,也顾不上石砧的伤势,右手骨篙狠狠插入水中,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撑!同时左手将那个白骨骷髅头,朝着岸上那具残躯的方向,狠狠掷了出去!

那白骨骷髅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惨白的弧线,眼窝和口鼻中塞满的墨绿色膏状物在剧烈的运动中瞬间被引燃!

嗤——!!!

刺目的墨绿色磷火猛地从骷髅头七窍中喷薄而出!磷火并非高温,却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剧毒瘴气,瞬间在空中弥漫开来,形成一片翻滚的、散发着致命气息的墨绿色火云,朝着岸上那刚刚抬起右手的身影当头罩下!

这是老疤压箱底的保命玩意儿——“毒磷鬼哭颅”!以泽中百年毒兽的颅骨为皿,填充最霸道的瘴毒磷膏,一旦爆开,剧毒磷火混合着腐蚀性瘴气,足以瞬间让一片水域化为死地!就算是强大的毒兽沾上,也要脱层皮!

丢出鬼哭颅的瞬间,老疤看也不看结果,骨篙在水中划出浑浊的浪花,小舟如同受惊的水黾,在泥鳅连滚带爬的协助下,疯狂地向后倒蹿,试图远离这片诡异的“冷雾区”和那个苏醒的怪物!

墨绿色的毒磷火云翻滚着压下,眼看就要将岸上那残破的身影彻底吞噬!

岸上。

陈砚(或者说,那具刚刚“动”了一下的残躯)抬起的头颅依旧保持着那个角度,纯粹的苍白眼眸静静地看着那片当头罩下的、散发着致命毒气的墨绿火云。

他的眼神依旧漠然,没有任何波动。仿佛那足以蚀骨销魂的毒磷火云,只是一片飘落的枯叶。

那只刚刚触碰到金属苔藓的右手,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如同适应新肢体的婴儿般,极其轻微地……**弯曲了一下**。

指尖之下,那冰冷、湿滑的金属表面,一层薄薄的、之前被他寒意凝结出的幽绿磷光冰晶,无声地……**蔓延**开一小片。

而左手无名指根处,那焦黑的烙印深处,一点纯粹的苍白微芒,在毒磷火云临体的阴影下,冰冷地、恒定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