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凡尘锚断

街角的喧嚣,灾民们麻木的庆幸,妇人怀中婴孩微弱的呼吸声……所有属于凡尘的声响,在那双幽绿色磷火般的目光穿透废墟、死死钉在陈砚身上的瞬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冻结了。

灰袍人佝偻的身影在断墙的阴影里绷得笔直,兜帽下两点绿焰剧烈跳动,充斥着被蝼蚁伤及的暴怒与一丝源自本能的、对未知危险的惊疑。他那只被无形之力碾碎了指尖的右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断口处逸散的粘稠暗灰色烟雾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动,试图修复,却又被某种残留的“秩序”之力顽固地排斥着。

陈砚端坐破桌之后,青衫在巷口穿堂的风中微微拂动。他刚刚啜饮了浑浊茶水的嘴唇紧抿着,脸上那层深入骨髓的倦怠似乎更浓了些。他无视了那穿透废墟、带着实质杀意的冰冷注视,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

指尖皮肤之下,那缕苍白的火苗印记,正因方才那隔空一击的微弱力量扰动而异常“活跃”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钢针更深地刺入骨髓,向那高渺的冰冷意志发出更清晰、更刺耳的“异数”信号!凡尘烟火构筑的“泥浆”屏障,在这股源自他自身力量的扰动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无法忽视的涟漪。

**此地不可再留!**

一个冰冷的判断瞬间在陈砚心中成型。九皇子这个麻烦引来的猎手,以及自己出手后加剧的天道印记波动,已经彻底打破了此地脆弱的平衡。听雨轩废墟这方街角,这处他经营了三百年的“烟火”锚点,已经沦为即将爆发的风暴中心。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在灰袍人那幽绿目光的锁定下,在灾民们茫然无觉的麻木中,陈砚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仿佛只是故事告一段落的随意,用那块油光发亮的醒木,在破木桌上轻轻一拍。

啪。

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结束”意味,清晰地送入每个听书人的耳中。那些沉浸在“寒潭老蛟”又一次成功苟活故事里的灾民们,如同大梦初醒,眼神中的麻木褪去一丝,茫然地看向说书人。

“今日书尽,散了吧。”陈砚的声音平淡依旧,沙哑中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仿佛只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他挥了挥手,动作随意得像是在驱散眼前的飞蚊。

一股无形的、柔和的“驱散”之力无声拂过围拢的灾民。没有伤害,没有痛苦,只是让他们心中那点对故事的留恋和对说书人的依赖感瞬间烟消云散。众人眼中掠过一丝短暂的茫然,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现实的苦难重新占据,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动着,麻木地转身,拖着脚步,三三两两地散去,融入废墟街道更深的阴影和混乱之中。

街角,瞬间只剩下陈砚一人,以及那张破桌、破凳、粗陶碗。

几乎是同时!

轰——!!!

听雨轩废墟深处,一股阴冷、粘稠、充满了吞噬与腐朽气息的恐怖力量轰然爆发!灰袍人显然被彻底激怒,不再顾忌隐藏!暗灰色的气流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瞬间冲垮了九皇子藏身的最后断墙!砖石瓦砾在气流中无声消融、湮灭!

“呃——!”九皇子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一个身影如同破布娃娃般被那股污秽洪流狠狠抛飞出来,重重砸在陈砚所在的街角边缘!

正是九皇子!

他此刻的模样凄惨到了极点。那件华贵的锦袍早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如同被强酸浸泡过,边缘还在嗤嗤冒着暗灰色的烟气。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诡异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灰黑色纹路,散发着浓烈的死气。他口鼻中不断溢出粘稠的、同样带着暗灰色的血液,身体剧烈抽搐着,眼神涣散,只剩下濒死的本能恐惧。而他袖中那点紫金光芒,已然彻底熄灭,只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生命气息。

灰袍人的身影如同鬼魅,紧随那股污秽洪流之后,一步踏出废墟!佝偻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拉出扭曲的长影,兜帽下两点幽绿的磷火死死锁定陈砚,干枯的右手(断指处依旧逸散着灰烟)缓缓抬起,一股远比之前更加阴冷、更加污浊的暗灰色力量在他掌心疯狂凝聚,目标直指陈砚!

他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破空气!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动雷霆一击的刹那——

陈砚动了。

他没有看向杀机毕露的灰袍人,也没有去看脚边濒死的九皇子。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慢悠悠的、被生活磨平的疲惫感,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弯腰,极其自然地,伸出左手,抓住了九皇子一只被灰黑色纹路侵蚀的手腕。

动作随意得如同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

就在陈砚的指尖触碰到九皇子手腕的瞬间——

嗤嗤嗤!

九皇子身上那些疯狂蔓延的灰黑色死气纹路,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猛地剧烈收缩、扭曲!发出如同冷水浇在滚烫烙铁上的声音!一股更加精纯、更加顽固的暗灰色死气,如同被激怒的毒蛇,顺着九皇子的血脉经络,凶狠地反噬向陈砚抓来的手指!

这死气极其恶毒,不仅能侵蚀肉身生机,更能污染神魂,腐化灵力本源!

灰袍人兜帽下的绿焰猛地一跳,似乎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他掌中凝聚的污秽力量蓄势待发,只等陈砚被那死气侵蚀的瞬间。

然而,陈砚抓握的手指,纹丝不动。

那足以让金丹修士瞬间毙命的恶毒死气,在侵入他指尖皮肤的刹那,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壁垒”!那壁垒并非由能量构成,而是一种更加根本的、对“规则”本身的绝对掌控!侵入的死气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掀起,就被陈砚体内那深不见底的、内敛到极致的规则之力瞬间分解、同化、化为最本源的“无”!

陈砚甚至没有动用任何额外的力量,仅仅是他这具“凡躯”存在的本质,就足以无视这种层级的侵蚀!

他抓住九皇子的手腕,如同拎起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毫不费力地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九皇子软绵绵的身体如同烂泥,头无力地垂着,粘稠的灰血滴落在陈砚脚边的尘土里。

做完这一切,陈砚才仿佛终于注意到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灰袍人。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灰袍人身上。

那目光,平静,漠然,深处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冰冷虚无。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情绪,只有一种……如同人类看着脚边一只试图挑衅的、散发着腐臭的虫豸般的纯粹漠视。

这漠视,比任何杀意都更让灰袍人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他掌中凝聚的污秽力量都为之微微一滞!

陈砚没有开口,只是对着灰袍人,极其轻微地、如同驱赶一只真正苍蝇般,挥了挥空着的右手。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排斥”之力,并非能量冲击,而是直接作用于灰袍人存在的“空间”本身!如同巨浪排开浮萍!

灰袍人只觉自己与这片天地的联系瞬间被强行剥离、扭曲!他凝聚的力量被无形的“秩序”锁链层层禁锢、瓦解!整个佝偻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扇了一巴掌!

轰隆!

他重重撞回听雨轩那片尚未完全倒塌的残垣断壁之中,激起漫天烟尘!砖石碎裂,烟尘弥漫!

陈砚看都没看那烟尘弥漫之处,仿佛只是随手拍走了一点灰尘。他拖着如同破麻袋般的九皇子,步履依旧带着那种慢悠悠的疲惫感,转身便朝着陋巷深处他那破败小屋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踏出,都悄无声息。

而他左手无名指骨深处,那苍白的火苗印记,却因他连续两次的出手,如同被彻底点燃的薪柴,搏动得更加剧烈、更加清晰!冰冷的灼烧感深入骨髓,天道那无形的“注视”,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穿透了凡尘烟火的最后遮蔽,牢牢地锁定了他离去的背影!

凡尘的锚点,断了。

陋巷深处,那间破败的土坯小屋,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个沉默的、即将迎来终局的坟墓。陈砚拖着九皇子,一步步走向它,走向那无法再为他提供庇护的“家”。

身后,听雨轩废墟的烟尘中,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充满了无尽怨毒与惊怒的、非人的嘶嚎!灰袍人挣扎着从瓦砾中站起,幽绿的磷火在烟尘中疯狂跳动,死死盯着陈砚消失的巷口。他那只被碾碎的断指处,粘稠的暗灰色烟雾剧烈翻滚着,一滴同样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暗灰色液体,如同凝固的污血,缓缓滴落在他脚下的瓦砾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却经久不散的腐蚀印记。

那是猎手留下的标记。

巷子深处,破屋的木门被推开,又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