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一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傍晚,夕阳将窗台上的绿萝染成琥珀色。刘漫漫将那张薄薄的纸反复看了三遍,指尖轻轻描摹着“市第一中学”的烫金校徽,纸张特有的油墨香混合着厨房飘来的蒸鱼香气,让她确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母亲正在厨房忙碌,蒸锅冒着腾腾热气,鲈鱼身上铺着的葱丝在蒸汽中轻轻颤动——这是她最爱吃的一道菜。
父亲从橱柜里取出两个玻璃杯,一个倒了鲜榨橙汁,另一个则小心地斟了小半杯自酿的捻子酒,深紫色的酒液在杯中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你哥要是知道...”父亲话说到一半,手机突然在茶几上震动起来。刘漫漫瞥见屏幕上跳动着刘浪浪的名字,后面跟着一条带着山区信号特有的延迟感的信息:
【老妹牛逼!今天给孩子们上课时眼皮直跳,果然是你考上了!】
紧接着又蹦出一条:【我的那瓶捻子酒没被老爸偷喝吧?】
母亲凑过来看了眼,手指在沾满鱼腥味的围裙上擦了擦:“这孩子,暑假非要跑去贵州做义工。”她转身往鱼身上淋了一勺热油,刺啦声中飘来她无奈的嘟囔,“连亲妹妹的升学宴都赶不回来,倒是惦记着家里的酒。”
刘漫漫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想起临行前哥哥偷偷塞给她的那本《高中物理思维导图》,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给未来的居里夫人——虽然你哥我觉得你该去学金融”。
父亲将橙汁推到她面前,玻璃杯外凝结的水珠滑落到桌面上。
“他说要等支教结束才回来。”父亲抿了一口捻子酒,满足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看啊...”他压低声音,“八成是躲你张阿姨家的侄女...”
刘漫漫忍不住笑出声,杯中的橙汁晃出细小的涟漪。这三年她把自己绷得太紧,几乎忘了家里还有这样的烟火气。她举起玻璃杯,橙子的清香萦绕在鼻尖:“敬未来。”
父亲愣了愣,布满老茧的手举起酒杯:“敬我家的女状元。”
就在这时,门铃欢快地响了起来。林少霖顶着一头被山风吹乱的自然卷闯进客厅,发梢还沾着几片榕树叶子,手里挥舞着同样的一中录取通知书:“书呆子!最新消息,咱们都在高一(3)班!”他一把抢过刘漫漫正在整理的错题本,“别看了!我妈说要组织两家人去翡翠湖度假,明天就出发!”
“还有一个月半才开学呢。”晚饭后,父亲搓着手提议,“要不要...”
刘漫漫刚要拒绝,却见父母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母亲已经起身去拿行李箱:“是该放松下了,这三年你除了学习就是锻炼,连电视机都没碰过。”
“可是高中课程...”
“磨刀不误砍柴工。”父亲罕见地打断她,指了指她眼下淡淡的青黑,“你哥说你连做梦都在背化学方程式。”
翡翠湖的晨雾中,刘漫漫放缓了脚步。晨跑的汗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观景台上那个专注作画的身影吸引。
她眯起眼睛,三十五岁的灵魂在十五岁的身体里轻轻震颤。那个低头画画的少年——李青禾,初二时转学来的优等生。此刻的他穿着略显宽大的运动服,比记忆中矮了大半个头,完全不是前世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挺拔少年。说来可笑,她竟然完全忘了前世自己成绩平平,还曾和他同班过一年。
“透视关系错了。”职业习惯让她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
铅笔在素描纸上划出突兀的痕迹。男孩受惊般抬头,晨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刘漫漫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庞上还带着婴儿肥,因为突然被打扰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清澈见底,握着铅笔的手指修长却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
这哪是前世那个让她辗转反侧的翩翩少年?分明是个还没长开的小萝卜头。
“抱...抱歉?”李青禾的声音还没完全变声,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清亮。
她随意地摆摆手,语气像是在指导邻居家的小孩:“远山的轮廓线应该再虚化些。”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素描纸翻动的窸窣声。
“请...请问能帮我看看这幅吗?”他有些局促地递来另一张素描,眼神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刘漫漫挑眉——前世她费尽心思都没能引起他的注意,如今倒是他主动搭话。这个认知让她嘴角微微上扬。
“用笔太重了。”她公事公办地点评,余光瞥见他认真记笔记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和记忆中那个在领奖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早餐时,林少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豆浆的甜香随着他的动作飘过来:“猜我早上看见谁了?就是初二转学来的那个...”
“李青禾。”她头也不抬地剥着水煮蛋,“在湖边画素描,透视一塌糊涂。”蛋壳在她指尖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林少霖的勺子“当啷”一声掉进碗里:“你居然主动跟他说话?!”
“纠正一下,”刘漫漫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蛋白,“是他主动请教我。”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不过是个刚毕业的初中生罢了。”这话她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完全忘记自己现在也只是个高一新生。
划船时,她特意选了最远的码头。三十五岁的灵魂实在提不起兴趣陪一个初中生玩暧昧游戏,更何况——
“漫漫同学!请等一下!”
刘漫漫回头,看见李青禾抱着素描本小跑过来,运动鞋在木栈道上发出轻快的声响。晨跑时见过的那幅画已经被修改过,远山的线条果然柔和了许多。
“您说得对,虚化处理后效果确实好多了。”他眼睛亮晶晶的,额前的碎发因为小跑而微微汗湿,“能不能再请教您...”
“我们要租船。”她直接打断他,转向工作人员说道,“单人艇,谢谢。”
工作人员露出为难的表情:“抱歉,现在只剩双人艇了...”
“那就算了。”她干脆利落地转身,余光瞥见李青禾失落地低下头,心里却毫无波澜。前世求而不得的白月光,如今看来不过是个需要指导的后辈。这种认知让她既觉得荒谬,又莫名感到轻松。
回度假村的林荫道上,林少霖终于忍不住追问:“你对那个李青禾也太冷淡了吧?”
刘漫漫望着湖面上荡漾的波光,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她想起前世高中时,李青禾突然抽高的个子,还有在辩论赛上侃侃而谈的自信模样。但不是现在,至少不是眼前这个连素描都要请教的初中毕业生。
“急什么,”她眯起眼睛,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等他在一中长到一米八再说。”
翡翠湖的晨光中,李青禾抱着素描本站在原地,望着刘漫漫和林少霖并肩离去的背影。
两人的身高差恰到好处,林少霖时不时侧头说些什么,自然卷的发梢在晨风中轻轻晃动。刘漫漫则微微仰着脸回应,阳光为她精致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们走路的节奏莫名合拍,连背影都透着说不出的默契。
李青禾无意识地攥紧了素描本的边缘,纸张在他指腹下发出轻微的褶皱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修改过的画作,又抬头望向已经走远的两人,胸口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同学,要租船吗?”工作人员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不...不用了。”他摇摇头,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转身离开码头时,李青禾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刘漫漫正被林少霖逗笑,肩膀轻轻颤抖着,发丝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个对他公事公办点评画作的疏离女孩,此刻却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生动模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显宽大的运动服,又摸了摸还没完全长开的瘦削肩膀,突然觉得今天的晨风有些凉意。
回度假村的路上,李青禾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经过餐厅时,透过落地窗,他看见刘漫漫和林少霖坐在靠窗的位置,两人共看一本菜单,时不时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服务员送上两杯相同的饮料,林少霖很自然地把自己那杯推到刘漫漫面前让她先尝。这个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让李青禾心里泛起一丝酸涩。
他加快脚步离开,却在转角处撞见了正在散步的王老师。
“青禾?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王老师关切地问,“脸色不太好啊。”
“没事,老师。”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就是...突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王老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捕捉到餐厅里相谈甚欢的两人,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真好啊。走吧,陪老师去湖边走走。”
李青禾最后看了一眼餐厅的方向,默默跟上老师的脚步。湖面的波光粼粼,却映不亮他此刻莫名低落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