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上的语言课

船在缓缓摇晃,时不时有一阵浪花拍在船舷上,像是在提醒我们——这片海虽然蓝得像一块玻璃糖,其实底下暗流密布。阳光毒辣得像不花钱的激光治疗,晒得我的眼皮直跳。

这片地中海,白天热得像蒸笼,晚上却能冷到打哆嗦。白天船上的铁皮温度能烫熟一个蛋,夜里却要靠紧挨着取暖。有时候浪大了,船底就咕哝作响,像是谁在下面煮海带汤。

晚上更冷了。船在摇晃,四周黑得像墨水瓶泼出来,浓得化不开。偶尔有浪花击打在船身,像是有什么东西悄悄地从海底探手上来,摸了一把,又悄悄退回去。我蜷在船角,用一条泛着潮气的毛巾裹住肩膀,打着哆嗦。那不是我的毛巾,是昨晚一个叫阿明的小哥塞给我的。他递给我时说了一句法语:“C'est froid.”然后比了个裹毯子的动作。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我看懂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表情,像是在说——我们都在这条船上,就别冻死你了。

我点点头,道了句“谢谢”,他冲我咧嘴笑了一下,转身就去和另一个人挤被子了。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哭声打破了黑暗。有个小男孩,可能也就十一二岁,低低地抽泣着。他说话很快,是阿拉伯语,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哭声是共通的语言。

船舱另一头,一位年长者缓慢地说着话。他声音不大,却低沉有力,像是某种仪式中的祷告。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拍着男孩的背,最后还拿出自己包里一小块干饼,掰了一半给他。男孩接过,抹了把眼泪,点点头,没再哭。

我当然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但我看得懂——那孩子哭得像个孩子,但吃面饼的时候却像个男人。

有小哥用蹩脚的法语试图给我翻译。他说:“Il… veut maison pour sa mère... etécole pour sa sœur.”

他一边比划一边重复“maman…école… sœur…”

我懂了。

是的,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我懂这个画面。家,母亲,妹妹,学校。他们漂在这片海上,不是为了冒险,不是为了玩命,是为了有人能活得像个人。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误上船”的荒诞命运,有些……不那么好笑了。

我们没有GPS,只有一个老旧的指南针和一个据说“走过七次这条线”的老哥。他是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人,脸上纹着一个淡蓝色的三角图案,像某种遗失的部落密码。他告诉我:“快到马赛时,水的颜色会变。”

我看着那片浩瀚无垠的海,诚实地说,我看不出任何区别。在我眼里,蓝就是蓝,浅一点深一点,还不是一回事。但老哥却笃定地说:“马赛的水,是海的尽头,是梦的开口。”

我当时只觉得他可能中暑了,现在回想,那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有诗意的一句话。醒来的第二天,我确定了一件事:

这不是梦。我还在船上,地中海的某个坐标上,距离法国海岸还有——没人知道多远。

太阳升起时,整个海面像罩上了一层橘红色玻璃,波光粼粼,好看得像屏保,甚至有点让人忘记:我正在一艘非法偷渡船上漂流。

船是木制的,结构简陋,甲板有霉味。每当我移动,木板就“吱嘎”作响,好像随时准备散架。船头挂着几条风干咸鱼,在海风中晃来晃去,像某种粗暴的幸运符,也像是在提醒我别指望这船能保佑谁。

我坐在船角,一边偷偷啃从裤兜里找到的一包压缩饼干,一边终于开始思考:“我该怎么办?”

我的包已经在海里飘走了,手机进水,连SIM卡都泡成了咸鸭蛋。我知道自己不是偷渡客,可眼下的我,身份比偷渡客还尴尬:无证、无钱、无通讯、无方向。

但我脑子还没坏。我要想办法先跟着他们靠岸,然后设法去找中国大使馆,补办护照,申请协助回国。只要我能找到警察、翻译或者互联网——我就有机会“重启”这个意外剧本。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要怎么熬到那一刻。上午的阳光越来越毒,整条船像个烤箱,大家衣服都掀起来当头巾,有人用矿泉水瓶往脚上倒水降温,还有人干脆直接躺在甲板上晒太阳,说这是“提前适应法国南部的气候”。

我坐在船角,手里还攥着那包吃剩的压缩饼干,小心翼翼地藏着,生怕别人看到,以为我带了军粮。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我肩膀,是那个卷发小哥。他笑着指了指自己,说了句:“Ahmed.”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自我介绍。

“哦,呃……我叫张一鸣。”我本能地报了全名,然后意识到他们可能听不懂,又补了一句,“China. Chinois. Nihao.”

他眉头皱了皱,嘴里重复了一遍,“Ni…how?”

我点头,他立刻像发现宝藏一样兴奋地朝后面喊:“Nihao! Nihao!”船尾立刻传来回应,还有人用极其不标准的发音喊:“Nee-how, frère chinois!”

然后他又指着船,说:“bateau.”

我跟着重复:“bato。”

他摇头,重新示范:“ba·teau.”

我终于明白,他在教我法语。

接着他又指着头顶的太阳:“soleil.”

再指着脚下的水:“mer.”

再指着他自己,说了一串阿拉伯语,太长了,我一个音都没记住。

我苦笑着举手:“Wait, slow down.”

他却哈哈大笑,像是觉得我太搞笑了,还比划着让我也教他几句中文。

于是,我指着自己说:“人。”

他指着自己:“Insan.”

我指着天:“天。”

他说:“Sama.”

我指着海:“海。”

他说:“Bahr.”

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坐在一艘在地中海中间漂流的偷渡船上,展开了一场中阿法多语混合的即兴“语言课”。没有课本,没有语法,甚至没有完全听懂的句子,但笑声是真实的,阳光是真实的,这个漂流着的命运也是真实的。“Pain.”(面包)

我听成“pan”,结果他说:“Non non non!”

我们两个就这样在船上你一句我一句,笑到肚子疼。

船尾的兄弟们听到了,也跟着学,“你好”“再见”“我爱你”轮番上口,发音全都一塌糊涂,但气氛出奇地好。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虽然语言不通,身份不同,但我们此刻在同一艘船上——在命运这艘船上。这个比喻虽然老套,但是真的管用。

他们不再是“那些偷渡者”,我也不再是“误上贼船”的中国游客,我们都是海上这块木板上的临时兄弟——同病相怜的、语言不通的、却笑得出声的命运合伙人。

后来我断断续续听懂了一些词,也通过比划与拼贴的方式,大致拼凑出我被“捡上来”的那一幕。一天前的下午,船正沿着海岸线斜切西北行,几个小哥正站在船沿边上小便(这是他们日常的一部分),忽然发现远处海面上有个黑点浮浮沉沉。一开始他们以为是漂浮的海草,后来发现似乎是……一个人。

他们喊了声“bani adam!”(人!),几个围了过去,找来了正在打盹的穆赫塔尔。

他从阴影下站起来,眯着眼瞟了一眼,问:“Flottant?”(漂浮着?)

“Oui.”

他又问:“Alive?”

“不知道。”

他抽了口烟,算了下方向和风速,然后点点头,像是开车碰到一袋路边的塑料瓶,决定顺路去压一下。船歪了一点头,几个小哥跳到船边,用长竹竿把我钩了过来,再一起把我拽上甲板。

没有激动的尖叫,没有英雄式的救人台词。

有的只是一个微微点头的动作,像是在说:“能捞就捞,离得不远。”

有人甚至半开玩笑地问了一句:“A-t-il de l'argent?”(他身上有钱吗?)

——当然,我的钱包早就漂走了,手机也泡成了死机砖。

那一刻的我,就像是一条打捞上来的鱼,一块被海浪吐出来的漂流物。他们没把我推回去,算是我运气好。

而穆赫塔尔,就是那个在风浪中决定“顺手一捞”的人。他后来告诉我一句话,混着阿拉伯口音的法语:

“我不是圣人,只是不想有尸体拖在我船尾。”

这句话听起来冷漠,但却是我听过最现实、也最诚实的救人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