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徐阶,让我看看,你是真哀,还是假恸!

“铮……”

最后一缕泛音的余韵,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清水巷七号这方寸陋室中缓缓扩散,最终被窗外淅沥的冷雨彻底吞没。

指尖离开冰冷的墨玉琴弦,留下一点微凉的触感。

我缓缓睁开眼,陋室内依旧是简陋的一桌、一椅、一床、一琴。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我的身影拉扯得孤独而细长。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老屋特有的潮湿霉味。

三个月了。

自那夜雨巷亡命奔逃,被陆绎如同提线木偶般“安置”于此,已是整整三个月。清水巷七号,这座被高墙隔绝、死寂得如同墓穴的院落,成了我名副其实的“鞘”。

鞘外是波谲云诡、杀机四伏的京城,鞘内,是日复一日的死寂、冰冷的琴弦,以及怀中那本如同烙铁般滚烫、却只能深藏不露的烫金册子。

陆绎如同一个幽灵。他从不固定出现,有时三五日杳无音讯,有时又会在某个深夜或凌晨,毫无征兆地推开那扇破旧的乌木门扉。

他来去无声,带来简单的食物、伤药(我指尖的溃烂早已在一种奇效的褐色药膏下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疤痕),偶尔也会留下几卷字迹潦草、内容晦涩的纸条。

纸条上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

“户部徐,次子徐璠,性好古玉,常出入琉璃厂‘博古斋’。”

“工部王,门生刘光霁,任通州仓场监督,贪杯,酒后喜议朝局。”

“司礼监赵,心腹小太监张敏,好赌,欠下巨债于‘快活林’赌坊。”

“漕运总督陈,新纳第八房小妾,乃扬州瘦马,善昆腔,极得宠爱。”

没有解释,没有指令。只有一个个名字,一个个看似无关痛痒的癖好、弱点、行踪。如同蛛网上细微的颤动,指向那庞然大物身上最脆弱的节点。

我如同一个最沉默的学生,将这些碎片刻入脑海。在无人时,对着那张冰冷的墨玉焦尾琴,指尖划过的不再仅仅是《广陵散》的杀伐之音,更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组合着这些碎片。

如何利用徐璠的古玉之癖?如何引刘光霁酒后失言?如何拿捏张敏的赌债?如何接近陈瑄那位善昆腔的爱妾?

琴声,成了最好的掩护。悠扬或肃杀的曲调下,是无声的沙盘推演,是冰冷的情报梳理,是复仇之刃在鞘中反复的磨砺。指尖的旧伤早已无碍,抚过琴弦时,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金属摩擦的质感。

陆绎偶尔会在我抚琴时出现,静立门边或窗下,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最精密的量尺,评估着我指法的变化,捕捉着我琴音里细微的情绪波动。他从不点评,只在离开时,留下更隐晦、也更接近核心的碎片。

“徐阶,近日常召教坊司乐班入府。”

“王用宾,书房密室,疑存紧要账目副本。”

“赵真,遣心腹秘赴西山皇姑寺三次。”

这些信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更大的涟漪。教坊司乐班?书房密室?西山皇姑寺?那正是“河源”秘藏之地!钥匙分掌于赵、王、徐三人之手!

一个念头,如同在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冰冷而坚韧地缠绕上我的思维。

接近他们!必须接近这三巨头!尤其是……徐阶!那个如今炙手可热的次辅!那个徐妙锦的伯父!那个名单上排在显赫位置、分润着滔天赃款、更可能是构陷祖父元凶之一的徐阶!

机会,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降临。

腊月二十三,小年。一场数十年未遇的暴雪席卷京城,鹅毛般的雪片遮蔽了天日,将整座城市染成一片死寂的银白。积雪深可没膝,街道断绝,连皇城都几乎停摆。

就在这风雪肆虐的清晨,陆绎如同鬼魅般推开了门。玄色劲装上沾着未化的雪粒,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气。他径直走到桌前,将一张薄薄的、带着墨香和冰冷水汽的素笺放在琴旁。

“徐府管家徐安,暴病身亡。徐阶哀恸,欲寻琴师于灵前奏哀乐。”

短短两行字,却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心中蛰伏已久的黑暗!

徐府管家!暴病身亡?在这个节骨眼?陆绎的情报从未出错,这“暴病”二字,透着浓重的不祥!

更重要的是——灵前奏哀乐!一个光明正大、堂而皇之进入徐府核心的机会!

巨大的震动和一种被命运推着前行的宿命感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琴弦,发出一声短促的颤音。

陆绎的目光落在那张素笺上,又缓缓移向我的脸。那双冰封的墨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暴风雪前宁静的冰原。

“雪停路开,自有人引你入徐府。”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你的琴,就是你的路引。”

话音落,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门外漫天的风雪,消失不见。

门扉在风雪中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呻吟。

我猛地抓起那张冰冷的素笺。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徐安……暴病身亡……灵前奏哀乐……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如同破土的毒芽,在脑海中瞬间成型!

管家之死,绝非偶然!这或许是徐府内部倾轧的结果?或是那张巨网中某个环节的崩裂?无论真相如何,这都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一个混乱的、人心惶惶的徐府,远比壁垒森严时更容易渗透!

更重要的是——灵前奏乐!这是接近徐阶本人、观察徐府核心人物、甚至……探查某些隐秘的绝佳场合!哀乐之下,是悲恸,也是松懈!是漏洞!

“铮……”

指尖不受控制地再次拨动琴弦,这一次,不再是空灵的泛音,而是一声低沉、压抑、如同呜咽般的宫音,在死寂的陋室中幽幽回荡,应和着窗外呼啸的风雪。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素笺上“徐阶哀恸”那几个字上。

哀恸?

徐阶,让我看看,你是真哀,还是假恸!

***

三日后,雪霁初晴。肆虐的暴雪终于停歇,阳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照耀在满城皑皑白雪之上,反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积雪虽未化尽,但通往各王公府邸的主道已被清理出来。

一辆半旧的青幔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清水巷口。驾车的是一个面容普通、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穿着厚实的棉袄,帽檐压得很低。

我抱着那张用厚厚棉布包裹的墨玉焦尾琴,踏着巷口尚未清理干净的残雪,走向马车。身上是一件半旧的青色棉布袄裙,颜色素净,洗得发白。

脸上未施脂粉,只在唇上点了一抹极淡的、近乎苍白的口脂,眉眼间刻意带着几分未散尽的惊惶和属于乐籍女子的卑微顺从。

这是我对着那面模糊铜镜练习了无数次的神情——一个因主家管家暴亡而被临时征召、惶恐不安的年轻乐伎。

掀开车帘,钻进车厢。一股劣质炭火的味道扑面而来。车厢狭小,只容一人。那车夫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待我坐稳,便扬起马鞭,轻轻一抖。

“驾!”

青幔小车在积雪半融、泥泞不堪的街道上,不疾不徐地前行。车轮碾过冰雪和泥水,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我抱着冰冷的琴身,透过车帘微小的缝隙,看着外面熟悉又陌生的京城街景在眼前缓缓掠过。

教坊司那朱红的门楼在远处一晃而过,带来一阵冰冷刺骨的回忆。曾经的同僚、龟奴、刘嬷嬷那张刻薄的脸……一切都恍如隔世。

马车最终停在了东城一条宽阔肃穆的巷子深处。巷子两侧皆是高门大户,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狮威严。

唯有其中一座府邸,门前悬挂着素白的灯笼,门楣上也蒙着一层白纱,在满目的雪光映衬下,更显凄清冷寂。门匾上,“徐府”两个鎏金大字,在素白中透着一股沉沉的威压。

正是当朝次辅,户部左侍郎徐阶的府邸。

车夫跳下车,依旧沉默,只对着门口一个穿着素服、面有悲戚之色的管事模样的人微微点了点头。那管事目光在我身上和怀中的琴上扫了一眼,带着一丝审视和不耐,挥了挥手:“跟我来,脚步轻些!莫要冲撞了老爷!”

“是。”我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抱着琴,小心翼翼地跟在管事身后,踏进了这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府邸。

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府内亦是白茫茫一片,回廊、庭院、树木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唯有清扫出的路径上留着泥泞的脚印。仆役们皆穿着素服,行色匆匆,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悲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氛。

灵堂设在府邸西侧的一处轩敞花厅。尚未走近,便已听到里面传来低沉压抑的诵经声和女眷们断断续续的啜泣。花厅门口挂满了白幡,厅内香烟缭绕,烛火通明,一口黑漆棺木停放在正中,前面供着香案牌位。

管事将我引至花厅侧门旁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早已设好一张锦凳和一个矮几。“就在这儿候着,老爷吩咐了,待诵经超度毕,便奏哀乐。记住,只奏肃穆哀思之曲,不许有丝毫欢愉之音!”管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警告。

“奴婢省得。”我低声应道,将琴轻轻放在矮几上,解开包裹的棉布。墨玉般的琴身在素白的环境里,更显沉静幽深。

我在锦凳上坐下,低垂着眼睫,仿佛被这肃穆哀伤的气氛所慑,身体微微瑟缩着。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隐蔽的探针,无声地扫视着整个灵堂。

花厅极大,此刻挤满了人。徐阶一身素服,坐在棺木左侧的主位上,面容憔悴,眼眶深陷,正用一方素帕按着眼角,肩膀微微耸动,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他身旁坐着几位同样身着素服、气度不凡的男子,应是徐家族人或朝中前来吊唁的重臣,低声劝慰着。

女眷们则跪在棺木右侧的蒲团上,哭声一片。为首的一位中年妇人,穿着最重的孝服,应是徐安的正妻,哭得几近昏厥,被两个丫鬟搀扶着。

她身旁跪着几个年轻女子,也在掩面哭泣,但其中一位穿着月白孝服、身形窈窕的少妇,哭声虽悲,动作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那偶尔抬起、红肿的眼眶深处,似乎……并非纯粹的悲伤?

徐妙锦也在其中。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眼圈微红,跪在一位年长妇人身边,低声啜泣着,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灵堂内外,带着一种惯有的、审视般的倨傲。

当她的目光掠过角落里的我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似乎觉得我有些眼熟,但在这满目素白、悲戚混乱的场合下,终究没有深究,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诵经的和尚们坐在另一侧,闭目合十,木鱼声和低沉的梵唱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庄严而压抑的氛围。

然而,在这看似一片哀戚的表象之下,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丝不和谐的暗流。

徐阶那按着眼角的素帕下,指节似乎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身旁一位穿着深青色常服、留着山羊胡的官员(我认出那是都察院的一位副都御使),凑近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徐阶看似悲痛地点着头,但眼神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烦躁?

那位哭泣动作僵硬的月白孝服少妇,她的目光几次隐晦地扫过棺木,又迅速垂下,那眼神深处,除了悲伤,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恐惧?甚至……一丝怨毒?

还有灵堂外,几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脸上并无多少悲戚,反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焦虑,目光不时瞟向灵堂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管家徐安……他的暴亡,果然不简单!这灵堂之上,悲声之下,涌动着的是哀思,更是猜忌、恐惧和未解的疑团!

就在我无声地观察着这一切,试图从这混乱的悲恸中剥离出更多线索时——

花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粗布棉袄、像是外院杂役的中年汉子,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地冲到侧门边,不顾礼仪地对着那个引我进来的管事急促地低语了几句。距离不远,我清晰地捕捉到了几个破碎的词:

“……不好了!张……张仵作他……验……验完尸……刚出角门……口吐白沫……倒……倒了!像是……像是急症!人……人快不行了!”

轰——!

如同平地惊雷!

那管事脸色瞬间剧变!猛地转头看向灵堂内正“悲痛欲绝”的徐阶,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不知所措!

验尸的仵作!刚验完徐安的尸身!出门就突发急症,性命垂危?!

这绝不是巧合!

灵堂内,诵经声、哭泣声似乎都为之一滞!徐阶按着素帕的手猛地一顿!他身旁那位山羊胡官员更是霍然抬头,眼中精光爆射!那位月白孝服的少妇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软倒在地,被身旁的丫鬟死死扶住!

巨大的惊疑和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灵堂内外蔓延开来!所有的目光,有意无意,都聚焦到了那口黑漆棺木之上!

徐安……真的是暴病身亡吗?!

我抱着冰冷的墨玉焦尾琴,蜷缩在灵堂角落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搭上冰冷的琴弦,感受着那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机会!

混乱已起,疑窦丛生。所有人的心神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震慑、牵引。此刻,正是这肃杀哀乐……登场的最佳时机!

哀乐?

不!

我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穿透缭绕的香烟和攒动的人影,精准地落在那口黑漆棺木之上。

徐安。

无论你因何而死。

你的死,都将成为我严怀玉,

撬动这徐府高墙的第一块砖!

指尖微动。

“铮——!”

一声低沉、压抑、如同自幽冥深处传来的、带着无尽寒意与肃杀之气的商音,骤然撕裂了灵堂内死寂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