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手架培训班的教室是县劳动局后院搭的简易棚子,三十几个汉子挤在长条板凳上,汗臭味混着劣质烟味能把人熏个跟头。春生坐在最后一排,膝盖顶着前排人的背,粗糙的手指笨拙地转着铅笔。
“今天讲节点图!”讲课的陈师傅敲着黑板,震下一片白灰,“都给我瞪大眼睛看!”
春生眯起眼。黑板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像一团乱麻,标注的数字小得几乎看不见。前排几个年轻人已经掏出尺子开始画图,他的铅笔却在纸上戳出几个黑点——昨天搬水泥时磨破的手指还在渗血。
“你!”陈师傅突然指向春生,“上来解这道题。”
春生僵在原地。教室里响起几声嗤笑,有个刺猬头小声说:“这大叔字都不识几个吧?”
黑板上的题目是计算钢管承重。春生盯着那些数字,眼前突然浮现出工地上的脚手架——横杆、立杆、斜撑,像搭积木一样在他脑海里组装起来。他抓起粉笔,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写下了一串数字。
“错了!”刺猬头嚷道,“书上说要用公式...”
陈师傅却抬手制止,花白眉毛下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怎么算的?”
春生喉结动了动:“就...就想着真东西该咋站住。”他比划着,“像咱村搭丝瓜架,中间得多加根杈子才牢靠...”
教室里鸦雀无声。陈师傅突然拿起板擦,唰唰几下擦掉标准答案,重新写了组数字——和春生的一模一样。
“这是实战算法。”陈师傅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书上没有。”
下课铃响后,春生正收拾满是橡皮屑的笔记本,一只青筋盘错的老手按在了本子上。
“晚上七点,仓库找我。”陈师傅压低声音,烟味喷在春生脸上,“带包大前门。”
春生在小卖部前徘徊了十分钟。最便宜的大前门要两块五一包,够买三袋盐或者五斤糙米。他咬咬牙,又加五毛钱买了包带过滤嘴的。
仓库里堆满生锈的工具和发霉的教材。陈师傅就着昏黄的灯泡,从怀里掏出卷泛黄的图纸。
“看这个。”老人粗糙的手指点在密密麻麻的线条上,“红色是主受力点,蓝色是次受力点...”
春生凑近图纸,忽然发现那些杂乱无章的线条在他眼里活了过来。他仿佛能看见钢管如何穿插,扣件如何咬合,整个结构如何拔地而起。这感觉就像小时候看天上的云,别人只看见白茫茫一片,他却能看出龙虎相斗。
“你小子...”陈师傅眯起眼,“眼睛里有尺子?”
春生不好意思地挠头:“在工地搬了五年砖,看多了就会了。”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痰音里带着风箱似的呼哧声。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雪白的棉布上立刻绽开几朵红梅。
“我年轻时在深圳盖国贸,”陈师傅小心地折起手帕,“三天一层楼,那才叫脚手架...”他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想学真本事不?”
春生的心跳得像打桩机。他想起工头说过,能独立搭脚手架的人,日薪最少十二块。
同一时刻,服装厂的后门外,秀兰正蹲在老槐树下给妍希换尿布。小张挺着肚子走过来,悄悄塞给她一块浅色棉布。
“裁床的边角料,”小张左右张望了下,“软和,给孩子当尿布比塑料布强。”
秀兰的手指抚过棉布,触感像春生的那包带过滤嘴的香烟一样奢侈。她刚要道谢,却见小张突然皱眉捂住肚子。
“没事,”小张摆摆手,“小家伙踢我呢。”她看了眼秀兰磨出血泡的手指,“你今天锁边的活我查过了,没大问题。”
秀兰松了口气。昨天她返工到晚上八点,妍希在树下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不过...”小张压低声音,“三组王姐那批活有问题,我得报上去。组长跟她有仇,肯定往死里扣钱。”她意有所指地看着秀兰,“你说...要是有人自愿分担几件...”
秀兰立刻明白了。她数了数王姐筐里的瑕疵品——七件,返工至少要两小时。但小张的目光里有种她无法拒绝的东西。
“我认三件吧。”秀兰轻声说,“再多就做不完了。”
小张笑了,圆脸上现出两个酒窝:“明天我查你的筐。”她摸了摸妍希的小脸,“对了,刘老师托我问你,能不能每周教孩子们唱支歌?托儿费可以减半。”
秀兰的手一抖,别针扎破了指尖。三十块钱!她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葡萄架下的小院,妍希在阴凉处玩耍的样子...
“我...我不识字,不会教歌...”秀兰结结巴巴地说。
“会哼调就行。”小张拍拍她肩膀,“明天下班我带你过去看看。”
傍晚,春生比平时晚回来两小时,身上沾满铁锈和机油味。秀兰正在煤炉上熬粥,妍希躺在用毛衣围成的“小床”里,啃着自己的脚丫。
“看!”春生从怀里掏出一卷图纸,兴奋地铺在床上,“陈师傅单独教我的!”
秀兰凑过去,只看见一堆鬼画符似的线条。但春生的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手电筒,手指在图纸上飞舞:“这是悬挑架,能省一半钢管...这是新型盘扣式,比老式的快三倍...”
“能多挣钱?”秀兰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春生重重点头:“陈师傅说,等我考下证,介绍我去盖商贸大厦!”他压低声音,“一天...十二块!”
秀兰的勺子掉进粥锅里。她急忙去捞,滚烫的米汤溅在手背上,却感觉不到疼。三十块托儿费,春生一天十二块,她一天十块七...她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手指不自觉地颤抖。
“还有更好的,“春生神秘兮兮地从裤兜掏出个信封,“陈师傅给的!”
信封里是张泛黄的剪报:《深圳特区报》1990年某期,报道某工地采用新型脚手架技术提前竣工的消息。配图上,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站在钢铁丛林般的架体前,最边上那个年轻人笑得一脸灿烂——依稀能看出陈师傅当年的轮廓。
“他说...”春生的声音有些哽咽,“说我像他年轻时。”
煤油灯下,夫妻俩头碰头地研究那张剪报。妍希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图纸上,流着口水在边角留下几个牙印。春生大笑着抱起女儿,高高举过头顶:“宝贝,爸爸要当搭架工了!”
夜里,秀兰被妍希的哭声惊醒。她迷迷糊糊地摸向身侧,却发现春生不在床上。透过窗户,她看见春生蹲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在沙地上画着什么——那是一个精巧的脚手架结构图,线条流畅得像他天生就该画这个。
第二天清晨,秀兰在包袱里发现了三块崭新的棉布尿垫,边角还用红线绣了朵小花。她不知道春生什么时候买的布,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用针线。
服装厂门口,小张冲她眨眨眼:“今天锁边组缺人,组长调你去缝扣子。”这是最轻松的活计,通常只派给关系户。
中午休息时,秀兰溜出车间,看见妍希在槐树下睡得正香。新尿垫干爽洁白,衬得孩子的小脸像朵粉色的花。她轻轻哼起小时候母亲教的摇篮曲,突然意识到——这不就是能教给托儿所孩子们的歌吗?
下午的缝扣子工作出奇地顺利。秀兰的手指像突然开了窍,针脚又密又匀。当她把第两百件成品放进筐里时,高颧骨组长破天荒地冲她点了点头。
下班铃响时,小张在更衣室拦住她:“刘老师答应了,三十块一个月。”她狡黠地笑笑,“不过得包教唱歌。”
秀兰抱着妍希走在去城中村的路上,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春生今天去考脚手架资格证了,说好晚上直接去刘老师家接她们。
刘老师的小院比想象中更温馨。葡萄架下摆着几张矮木桌,十几个孩子正在玩积木。最让秀兰惊讶的是,角落里居然有架旧风琴。
“听小张说你嗓子好。”刘老师推了推老花镜,“能教《小星星》不?”
秀兰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当她开始唱第一个音时,妍希突然在她怀里咯咯笑起来,小手随着节奏挥舞。孩子们很快围过来,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甚至大胆地摸了摸妍希的脸蛋。
春生来接她们时,秀兰正坐在风琴前,一个音一个音地弹着《小星星》。夕阳透过葡萄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妍希趴在她肩头,跟着咿咿呀呀地哼。
春生站在门口,安全帽下的眼睛湿润发亮。他的工作服上别着个崭新的徽章——“三级脚手架工。”
回家的路上,春生一手抱着妍希,一手牵着秀兰。夜风送来远处工地打桩机的声音,咚、咚、咚,像是大地的心跳。
“陈师傅说...”春生突然开口,“深圳那边,熟练工一天能挣二十。”
秀兰没有接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融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