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替我哥从军那天,把半块玉佩塞进我手里。
“等我回来娶你。”他笑着说。
五年后,苍州沦陷,叛军首领拓跋厉屠城三日。
我缩在医馆地窖,听着头顶的惨叫声,忽然听见叛军高喊:
“血狼将军到!”
透过缝隙,我看见高头大马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腰间悬着的,正是另外半块玉佩。
当晚,我握着淬毒的匕首潜入帅帐。
刀锋抵住他喉咙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
“别动,帐外有眼线。”
“拓跋厉怀疑我了——粮仓位置图在枕下,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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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开了。细碎的白花缀在浓绿的枝叶间,沉甸甸的香气压得人喘不过气,又甜得发腻。七岁的林晚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细瘦的胳膊环抱着自己,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砸。一条脱了毛的癞皮黄狗在她几步外龇着牙,涎水滴滴答答落在尘土里,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呜咽。
一块半大的石头带着风声砸在黄狗旁边的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土。黄狗惊得跳开一步,凶狠地扭过头去。沈砚不知何时出现的,瘦小的身子绷得笔直,手里还抓着另一块石头,眼睛瞪得溜圆,像头护崽的小豹子:“滚开!不许吓唬阿晚!”
黄狗不甘地低吼了几声,终究慑于沈晚手中更大的石块和那不要命的气势,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林晚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抽噎着看着挡在身前的背影。沈砚这才转过身,胡乱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又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擦她脸上的泪。他的手指有点脏,擦得林晚脸上也沾了灰道子,可那笨拙的力道却出奇地温柔。
“别怕,阿晚。”他喘着气,眼睛亮得惊人,“我在这儿呢。”
他拉起林晚的手,跑到槐树虬结的树根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小的、粗陶的瓶子。“快!许个愿,埋进去!我听张爷爷说,对着这老槐树埋下的愿望,最灵验了!”他压低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神秘。
林晚懵懂地点头,接过小瓶子,紧紧攥在手心,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她心里默念:要爹娘平安,要哥哥平安,要……要砚哥哥也平安。
沈砚也闭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然后郑重地把瓶子埋进土里,用小脚丫用力踩实。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他拉着林晚的手,走到阳光下,初夏的风吹起他额前汗湿的碎发。他转过头,对着林晚咧开嘴,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笑容干净得像头顶湛蓝的天:“阿晚,以后我都当你的盾!谁也别想欺负你!”
十年光阴,像村口那条日夜奔流的小河,无声淌过。槐树依旧繁茂,只是树下并肩埋下心愿的两个孩子,已然抽枝拔节。
十七岁的沈砚,身量拔高了许多,肩膀也宽阔起来,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出少年人特有的清峻轮廓。他依旧常常来找林晚,有时是递给她一包刚炒熟、香得诱人的栗子,温热的纸包暖着她的手心;有时是塞给她一卷在县城好不容易淘换来的医书,书页有些残破,却被他用浆糊仔细粘好;更多的时候,只是倚在院门外那棵枣树下,静静地看着她在院中晾晒草药。阳光穿过枣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落在他眼底,映得那片沉静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林晚也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小心地将晒干的柴胡收进藤筐里,动作熟练而轻柔。她抬起头,目光恰好与枣树下的沈砚相遇。他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耳根却悄悄漫上一层薄红。林晚抿唇一笑,心里像被那初夏的风轻轻挠了一下,又痒又暖。
然而这年复一年的宁静,被骤然响起的战鼓彻底撕裂。
苍州城外,铁蹄踏碎了春耕的泥土,战火点燃了秋收的麦垛。朝廷的征兵令像雪片一样飞进每一个惶恐的村落。沉重的脚步踏碎了林家的门槛。两个穿着褪色号衣、腰间挎着刀的军吏面无表情地站在堂屋中央,手里捏着那份决定命运的军帖。
“林家大郎,林岳,奉令即刻从军,戍守北疆!”为首那个蓄着短须的军吏声音平板,毫无波澜,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屋内每一个人。
林岳的脸色瞬间褪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刚定亲不久,未婚妻秀云躲在里屋的门帘后,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旁边娘亲的胳膊,娘亲的手冰凉,抖得厉害。屋角的爹猛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背脊剧烈起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绝望的死寂笼罩着整个屋子。军吏不耐烦地用刀鞘敲了敲桌子腿,发出沉闷的咄咄声,催促着:“麻利点!误了时辰,按逃兵论处!”
就在这时,院门被猛地推开。沈砚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胸膛起伏,显然是跑来的。他目光扫过屋内死灰般的景象,最后定格在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军帖上。他大步走到军吏面前,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两位军爷,林岳大哥身子骨弱,又有咳喘的老根子,上了战场也是拖累。我去替他。”
屋内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林岳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被沈砚一个眼神制止了。那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你?”军吏上下打量着沈砚,少年人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那股沉稳的锐气显然比病弱的林岳更合他们的意。短须军吏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语气依旧强硬:“军中无戏言!顶替从军,一旦查实,同罪!”
“我沈砚,自愿顶替林岳从军,生死无悔。”沈砚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军吏不再多言,在军帖上划去了林岳的名字,换上了沈砚的名字。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离别仓促得让人心碎。村口的老槐树在风中簌簌作响,落下一地细碎的白花。林晚追到村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沈砚停下脚步,解下自己颈间一直贴身佩戴的物件——那是半块玉佩,玉质温润,呈半月形,边缘圆融,内里的纹理如云似雾,一面刻着极细微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守”字。他珍重地将这半块玉佩放进林晚冰凉颤抖的手心,用自己温热的大手紧紧包裹住。
“阿晚,”他低下头,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努力弯起嘴角,想露出一个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可那笑容在风尘仆仆和离愁别绪的浸染下,显得格外酸涩,“替我收好。等我回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又像是被什么力量驱使着,终于说出了那句在心底埋藏了许久的话:“回来娶你。”
林晚的哭声猛地噎住,她抬起泪眼,怔怔地看着他。沈砚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追上已经走远的队伍,再也没有回头。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入了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消失不见。
林晚死死攥着那半块温润的玉佩,指尖用力到发白,仿佛那是茫茫大海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玉佩边缘圆润,却硌得她掌心生疼,那细微的“守”字纹路,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皮肤上,也深深烙进了她的心底。
***
五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让稚嫩磨砺出风霜。战火从未真正熄灭,反而愈演愈烈,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吞噬着北地一个又一个州府。终于,那熊熊燃烧的战旗,裹挟着血腥与毁灭的风暴,席卷到了苍州城下。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巨石撞击城墙的闷响、箭矢破空的尖啸日夜不息,如同地狱的丧钟在头顶轰鸣。坚固的城墙在叛军不惜代价的猛攻下,终究如同风化的朽木般轰然崩塌。苍州城,陷落了。
随之而来的,是拓跋厉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屠城令。三日,整整三日,这座曾经安宁富庶的城池沦为了人间炼狱。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弥漫在每一条街巷,粘稠得让人窒息。昔日熟悉的街坊邻居,变成了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面目全非的尸骸。绝望的哭嚎、濒死的惨叫、叛军野兽般的狂笑和粗暴的砸门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疯狂的恐怖之网。
林晚和一群同样命悬一线的老弱妇孺,死死蜷缩在城西“济世堂”医馆后院深深的地窖里。地窖入口被沉重的药柜和杂物死死堵住,只留下一条比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和外面地狱般的声音。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浓重的草药味、血腥味和人体散发的恐惧汗味。
每一次头顶沉重的脚步声踏过,每一次木门被粗暴踹开的碎裂声,都让地窖里的人群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和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林晚紧紧抱着双膝,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怀里紧紧贴着那半块玉佩,冰冷的玉石硌着她的心口,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真实的、属于过去的触感。沈砚……她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名字,像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在无边的绝望中飘摇。
“血狼将军到——!”一声粗粝、带着狂热崇拜的高喊,如同滚雷般骤然穿透地窖厚重的土层和头顶的惨叫,狠狠地砸进林晚的耳膜!
血狼!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林晚麻木的神经!这几个月,这个名字伴随着无数屠城的血案和令人发指的暴行,早已成了北地百姓最深沉的噩梦!是他,亲手将苍州推入了这血海深渊!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几乎是本能驱使,林晚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顾身边人惊恐的拉扯,颤抖着、一点一点挪到那条透光的缝隙前,极力向外望去。
缝隙狭窄,视野模糊扭曲。她看到残破的街道上,狼藉的尸体中间,一队盔甲染血、煞气冲天的叛军骑兵簇拥着一人疾驰而来。当先那人,骑在一匹异常神骏的黑色战马上,身形挺拔如山岳。他穿着一身玄铁打造的狰狞铠甲,甲片上沾满了暗红的血垢,头盔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如刀削的下颌。
就在那一闪而过的瞬间,林晚的目光死死钉在了那人的腰间!
那里,悬挂着一块玉佩。
同样是温润的玉石,同样是半月形状!它悬在染血的腰带上,随着战马的颠簸轻轻晃动。隔着狭窄的缝隙和弥漫的尘烟,林晚几乎无法呼吸!她拼命睁大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剧痛。她看不清那玉佩上的纹理,更看不清是否有那个细微的“守”字……但那种熟悉的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轮廓……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脏,狠狠揉捏!
不!不可能!
林晚猛地缩回头,背脊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土壁上,激起一片尘土。她死死捂住嘴,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是巧合?是眼花了?还是……那个曾经许诺要当她的盾、等她归来的少年郎,如今披上了恶魔的甲胄,化身为带来死亡的“血狼”?
黑暗的地窖里,只有她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牙齿无法抑制地剧烈磕碰声。那半块被她体温焐热的玉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她的心口,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当夜,苍州城在血腥的狂欢后,陷入一种死寂般的疲惫。叛军主力驻扎在临时征用的原太守府邸及周边区域,帅帐则设在了府邸内最为坚固的正堂。府邸外围岗哨林立,火把的光芒在夜风中跳跃,映照着巡逻士兵脸上未褪尽的杀气和疲惫。空气中,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与焚烧的焦糊味,依旧顽固地弥漫着。
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无声无息地贴着太守府邸高大围墙的阴影移动。她穿着不知从哪里扒来的、沾满泥污血渍的叛军号衣,宽大的衣服显得她身形更加单薄。脸上也刻意抹了灰黑的灶灰和凝固的血块,遮住了原本清丽的轮廓,只剩下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
林晚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她利用混乱中记下的医馆通往府邸后巷的隐秘路径——那曾是药童运送药材的小道——趁着两队巡逻士兵交错的短暂空隙,像狸猫般敏捷地翻过一处倒塌的矮墙缺口,潜入了府邸的后园。园中草木凋零,假山倾颓,昔日精致的亭台楼阁只剩断壁残垣,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怪影。
帅帐的位置并不难寻。最大的那顶黑色牛皮大帐,矗立在府邸正堂前的空地上,帐顶飘扬着一面狰狞的狼头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帐门外,两名身材魁梧、目光如鹰隼的亲兵按刀而立,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帐内灯火通明,隐约有人影晃动。
林晚伏在一处假山的阴影里,冰冷的石头透过薄薄的衣物刺着她的皮肤。她紧握着藏在袖中的匕首。匕首很短,是她从医馆处理外伤的工具里找到的,刃口磨得异常锋利,在袖袋的暗格里,她用能找到的最烈性的草乌汁液反复淬炼过多次。此刻,冰冷的刀柄已被她掌心的冷汗浸得滑腻。
她像一尊石像般蛰伏着,计算着巡逻士兵的规律,观察着守卫换岗的时机。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年。终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死寂。一匹快马疾驰到帅帐前,马上的传令兵翻身下马,匆匆向帐内跑去。帐门掀开的一刹那,里面透出的光线下,林晚清晰地看到帐内深处主位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尽管隔着距离,尽管他穿着玄铁重甲,尽管头盔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眉眼……但那身形,那轮廓,还有腰间悬着的那块随着他动作微微晃动的玉佩……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晚脑海中的迷雾!
就是他!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无尽悲凉和毁灭冲动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烧尽了所有迟疑和恐惧。就在帐门落下、传令兵进入、守卫的注意力被短暂吸引的千钧一发之际,林晚动了!
她像一道贴着地面疾射的黑色箭矢,从假山后无声地掠出,利用帐门落下的阴影和守卫视线的死角,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狸猫般滑入了刚刚落下的厚重帐帘之后!整个过程快得只在眨眼之间,连一丝风声都未曾带起。
帐内比外面明亮许多,几盏牛油灯将偌大的空间照得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皮革、血腥和烈酒混合的刺鼻气味。正中央是一张巨大的、铺着兽皮的帅案,案上散乱地堆着地图和文书。刚才那个传令兵正单膝跪地,急促地汇报着什么。
而帅案之后,背对着门口,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站着,似乎在端详墙上悬挂的巨大北境舆图。他依旧穿着那身狰狞的玄铁重甲,头盔放在案上,露出一头墨黑的长发,随意地用一根皮绳束在脑后。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视野边缘都泛起了血红。五年等待的煎熬,家园被毁的悲愤,亲人离散的绝望,还有白日里地窖缝隙中那惊魂一瞥带来的冰冷恐惧……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汇聚成一股毁灭一切的洪流!她眼中再无其他,只有那个背对着她的、披着人皮的恶魔!
“沈砚——!”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泣血般的恨意!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背影猛扑过去!
袖中的匕首带着一道淬毒的寒光,划破沉闷的空气,直刺那人毫无防备的后颈要害!
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尖啸,距离那毫无防备的后颈要害只有寸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背对着她、似乎全神贯注于地图的身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猛地侧身、拧腰,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林晚倾尽全力的一刺,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却只擦着他玄铁肩甲的边缘滑过,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带起一溜细碎的火星。
巨大的惯性让林晚收势不住,直直向前冲去。一只戴着铁护腕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她握着匕首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重感,瞬间将她前冲的势头扼住,手腕传来骨头几乎要被捏碎的剧痛。
“呃!”林晚痛哼一声,匕首脱手,当啷一声掉落在铺着兽皮的地面上。
她整个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下一秒,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箍住了她的腰,猛地将她拉向一个冰冷坚硬的胸膛——那是他身上的玄铁重甲。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皮革硝制过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蛮横地冲入她的鼻腔,几乎让她窒息。
“别动!”一个低沉、嘶哑到了极点、仿佛砂纸摩擦着锈铁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垂上,激起一阵冰冷的战栗。
那声音……那声音……虽然被刻意压抑扭曲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沧桑,可那最底层的音色……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林晚混乱的脑海!是沈砚!真的是他!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她瞬间忘记了挣扎,身体僵硬如木偶。
“帐外有眼线!”那嘶哑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极限的紧绷,“拓跋厉怀疑我了!他就在隔壁!听着动静!”
林晚猛地一颤,意识瞬间回笼。拓跋厉!那个屠城的恶魔!就在隔壁?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感觉箍在腰间的手臂如同烧红的铁箍,烫得她心慌意乱。
“粮仓位置图……在枕下……”沈砚的声音急促而微弱,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在翕动,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标记了……守卫换防的……空隙……快走!拿着图……交给……西街打铁铺……瘸腿老赵……他是……自己人……”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气息急促不稳,箍着她腰的手臂却依旧稳如磐石,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个高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一座移动的山岳瞬间挡住了帐外所有的光线,投下浓重的阴影。来人穿着一身更加厚重、布满尖刺的漆黑重甲,甲片上残留着大片大片暗褐色的血污,散发着浓烈的煞气。他脸上覆盖着一张狰狞的青铜狼首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毫无人类情感的、如同万年寒潭般的眼睛,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一切的穿透力,像刀子一样扫过帐内纠缠的两人。
正是叛军之主,屠城令的颁布者——拓跋厉!
林晚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瞬间冻结。她感觉自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下。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窒息。
“血狼,”拓跋厉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低沉、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人心上,“深更半夜,帐内好热闹。”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被沈砚紧紧箍在怀里的林晚,又落在地上那柄闪着幽蓝光泽的淬毒匕首上,青铜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抓到只……不安分的小老鼠?”
沈砚箍着林晚的手臂纹丝不动,身体却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将她更严实地挡在自己身后。他微微低下头,声音恢复了那种林晚在地窖缝隙外听到的、属于“血狼”的冷硬和沉稳,只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紧绷和余怒未消:
“大帅见笑。一个不知死活的刺客,想趁夜行刺,被我拿住了。”他抬起脚,用覆着铁甲的靴尖随意地踢了一下地上的匕首,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身手稀松,胆子倒是不小。”
“哦?”拓跋厉缓步踱了进来,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鼓点敲在人心上。他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在沈砚和林晚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审视。“苍州城竟还有如此血性之人?倒是难得。”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林晚那沾满污垢、看不清面容的脸上,又扫过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叛军号衣,冰冷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看来,城破之时,清理得还不够‘干净’。”
气氛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冰湖,无形的压力让林晚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低着头,感觉拓跋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她头皮发麻。
“带下去,仔细审。”拓跋厉的声音毫无波澜,对着帐外吩咐。两名亲兵立刻应声而入,凶神恶煞地就要上前抓人。
“且慢,大帅。”沈砚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他箍着林晚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微微用力,将她更紧地压向自己冰冷的胸甲,另一只手却看似随意地抬起,指向帅案一侧那张铺着兽皮的简易卧榻。“此女行刺手法拙劣,不像是受过训练的细作,倒像是……被仇恨冲昏头的寻常百姓。她方才被我制住时,眼神一直瞟向那边,”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玩味,“莫非……我的帅榻上,藏着什么她想要的东西?或是……她想找的人?”
拓跋厉的目光顺着沈砚手指的方向,锐利地射向那张卧榻。帐内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落针可闻。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沈砚贴着她后背的胸膛,心脏正沉稳而有力地搏动,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拓跋厉沉默了片刻,青铜面具遮挡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寒潭般的眼睛,锐利如鹰隼,在沈砚和林晚之间反复审视。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人碾碎。
终于,他缓缓抬起手,对着那两名亲兵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他没有说话,只是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那张铺着兽皮的卧榻。他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铁靴踩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
林晚感觉沈砚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肌肉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内那颗心脏搏动的节奏,沉稳,却带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
拓跋厉走到榻前,停住。他没有立刻去翻动,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一寸寸扫过榻上凌乱的被褥、枕头。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终于,他缓缓伸出带着铁手套的手,五指张开,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压迫感,朝着那个被沈砚点名的枕头抓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枕头的瞬间——
“报——!!”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极致惊恐的嘶吼猛地从帐外炸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帐内死寂的空气!
一个浑身浴血、头盔歪斜、脸上还带着灼伤痕迹的传令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撞开帐帘冲了进来,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变了调,尖锐得刺耳:
“大帅!将军!不……不好了!西、西城粮仓……起……起火了!!火势冲天!救……救不及了!!”
“什么?!”拓跋厉伸向枕头的手猛地僵在半空,霍然转身!青铜面具下那双冰冷的眼睛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怒寒光,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粮仓?!”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方向也传来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和嘶喊:“东营!东营马厩惊了!火!火也烧起来了!”
“粮仓起火!马厩惊了!”拓跋厉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震惊和暴怒交织的咆哮,“废物!一群废物!”他再也顾不上那张卧榻,也顾不上眼前这个小小的刺客,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刮过地狱的寒风:“血狼!跟我走!立刻!!”话音未落,他已像一阵黑色的旋风,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大步冲向帐外。
沈砚箍着林晚的手臂瞬间松开。他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再看林晚一眼,只是飞快地低喝一声,声音依旧嘶哑紧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走!快走!”随即,他抓起案上的狰狞狼头盔,身影如电,紧随着拓跋厉冲了出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骤然爆发的混乱嘶喊、马蹄狂奔的轰鸣和越来越清晰的火光。偌大的帅帐内,瞬间只剩下林晚一人,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耳畔嗡嗡作响,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峙抽干了。
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张被沈砚指过的卧榻。枕头……粮仓位置图!
求生的本能和沈砚最后那句嘶哑的“快走”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手脚并用地扑到榻边,一把掀开那个沾着血污和汗渍的枕头!
果然!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用特殊油布包裹的薄薄纸片,就压在枕头下面!她颤抖着手一把抓起,甚至来不及细看,死死攥在手心。那油布的触感冰凉而坚韧,却像一团燃烧的火炭,灼烧着她的掌心。
帐外,叛军惊慌失措的喊声、救火的命令声、马匹的嘶鸣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海洋,火光透过帐帘缝隙映照进来,将帐内染上跳动的、不祥的红光。
就是现在!
林晚再不敢有丝毫耽搁,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起来,看准帐帘被风吹起一角的瞬间,矮身钻了出去,迅速融入外面混乱的、人影幢幢的黑暗之中。她紧紧攥着那张救命的地图,瘦小的身影在燃烧的营地和惊慌奔走的叛军缝隙中穿梭,朝着记忆中西街的方向,亡命奔逃。
身后,太守府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将那座刚刚经历屠戮的城池再次笼罩在混乱与动荡之中。
***
三年时光,如同流过苍州城垣下那条浑浊护城河的水,裹挟着战争的残骸与新生的希望,缓慢而坚定地向前。
坍塌的城墙在无数民夫和士兵的号子声中重新垒砌,巨大的条石一块块归位,缝隙里填满了新的灰浆。被焚烧过的焦黑街道,两旁倔强地搭起了新的木架草棚,炊烟袅袅升起,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烟火气。集市重新有了人声,虽然不复昔日的繁华喧闹,讨价还价的声音也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但终究是活过来了。
城西,“济世堂”那块被烟熏火燎过、边角有些破损的老匾额重新挂了起来。药香再次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新鲜木料和石灰水的气息。
院子里,阳光正好。几株新栽的、还显得有些纤弱的药草在微风中舒展着嫩叶。林晚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净衣裙,坐在一张小木凳上,身边围着四五个年纪不一的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才刚会摇摇晃晃走路。他们的眼睛清澈,带着战后孩童特有的、混合着懵懂与过早的沉静。
“后来呢?林姑姑,后来那个‘玉魄将军’真的把坏人都打跑了吗?”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着脸,急切地问,小手紧紧抓着林晚的衣角。
林晚手里拿着一块温润的、被摩挲得异常光洁的半月形玉佩,正对着阳光。阳光透过玉质,映出内里云絮状的纹理,也清晰地照亮了那个刻在边缘、细小却深刻的“守”字。她看着玉佩,眼神温柔而悠远,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是啊,”她的声音清亮温和,如同山涧溪流,缓缓流淌在午后的阳光里,“那个将军啊,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块最硬也最温润的玉。他拿着坏人最重要的粮草地图,就像握住了毒蛇的七寸。”她将玉佩轻轻放在小女孩摊开的掌心,让孩子感受那温润的触感,“他带着那些忍辱负重、一直悄悄等待时机的勇士们,里应外合。一把火烧掉了坏人的粮仓,让那些凶恶的马儿也受了惊乱跑……坏人没了吃的,军心就乱了,阵脚也乱了。然后啊……”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院门口那棵在战火中奇迹般幸存下来、如今已抽出新绿的老槐树。槐花还未开,只有满树青翠的叶子在风中轻摇。
“然后啊,就在敌人最乱的时候,咱们朝廷的大军,像神兵天降一样赶到了!那个将军,他第一个冲在最前面,像一把最锋利的剑……”林晚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仿佛又看到了那千军万马中浴血搏杀的身影。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抢着说,兴奋地比划着,“我爹说,玉魄将军可厉害了!他一个人就砍翻了坏蛋头子身边的好多护卫!那坏蛋头子想跑,被将军一箭就射穿了肩膀!像射大雁一样!”他模仿着拉弓的动作,小脸涨得通红。
孩子们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叹和欢呼。
林晚笑着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收回玉佩,珍而重之地将它重新贴身戴好。冰凉的玉石贴着温热的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所以啊,我们才能在这里,重新种下草药,重新读书认字,重新……好好地活着。”她看着孩子们清澈的眼睛,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要记住,无论黑夜多长,只要心里守着那一点光亮和希望,就像这块玉一样,温润却坚韧,就总会等到云开雾散,河清海晏的那一天。”
“河清海晏……”孩子们懵懂地跟着念,稚嫩的声音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荡。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院门外传来。那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清脆地敲在人的心上。
林晚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身体微微一僵,握着玉佩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孩子们好奇地顺着脚步声望去。
院门口,一个挺拔的身影倚着那棵老槐树粗粝的树干。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衬得身姿愈发清朗疏阔。风尘仆仆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淡淡倦色,却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清亮和温煦。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小小的院落,越过那几个好奇张望的小脑袋,稳稳地、深深地落在那个坐在阳光里、背对着他的素衣身影上。
他的嘴角,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最终勾勒出一个无比熟悉、干净得如同雨后初晴天空般的笑容。那笑容里,沉淀了太多的风霜,太多的思念,太多的劫后余生,最终都化作了重逢的暖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潺潺流淌。
阳光透过槐树新绿的叶隙,筛下细碎的金斑,跳跃在他肩头,也落在他微微抬起的手上。修长的手指间,随意地拈着一小串刚摘下的、洁白如雪的槐花。清甜的香气,幽幽地弥漫开来,瞬间盈满了整个小院,与记忆深处那个遥远的、弥漫着槐花甜香的初夏午后,悄然重叠。
林晚终于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
时光的长河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又轰然奔涌向前。五年的离别,三年的煎熬,无数个在绝望中攥紧玉佩的日夜……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悲欢,所有的思念,都在这一眼中交汇、碰撞、无声地诉说。
她看着他,看着那熟悉又添了风霜的眉眼,看着那干净依旧的笑容,看着他指尖那串洁白芬芳的槐花。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却又在下一秒被她倔强地忍了回去。她轻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对着那个倚着老槐树的身影,缓缓地、用力地,绽开了一个同样灿烂的、带着泪光的笑容。
没有呼唤,没有言语。只有目光交织的暖流,在槐花清甜的香气里静静流淌,温柔地包裹住这方小小的、劫后重生的天地。
孩子们看看门口那个陌生的、笑得很好看的大哥哥,又看看他们眼中无所不知、此刻却红了眼眶的林姑姑,小小的脸上满是困惑,却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安静而美好的气氛,一个个都闭上了小嘴,好奇又乖巧地安静下来。
沈砚站直身体,离开倚靠的树干,一步步朝林晚走来。他的脚步很稳,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阳光勾勒着他清隽的轮廓,靛青的衣角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他走到林晚面前,停下。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抬起手,将指尖那串带着晨露、洁白晶莹的槐花,轻轻簪在她乌黑的鬓边。动作温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
清甜的槐花香,瞬间将她温柔地笼罩。
林晚抬起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鬓边的花朵。冰凉的、带着生命力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传到心底最深处。她抬起泪光闪烁的眼,再次望进他深邃含笑的眼眸里。
“回来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轻得如同耳语。
“嗯。”他点头,声音低沉温润,像珍藏多年的醇酒,“回来了。”
他伸出手,宽厚温暖的掌心向上,稳稳地摊开在她面前。掌心的纹路清晰,带着风霜磨砺的痕迹,也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邀约。
林晚看着那只手,又抬眼看看他。阳光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脸上犹带泪痕,嘴角却一点点向上扬起,最终绽放出一个明媚胜过骄阳的笑容。她将自己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放入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的瞬间,温暖的力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他掌心的暖意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也熨平了这些年所有的颠簸与惊惶。
沈砚握紧了那只手,力道坚定而温柔。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牵着她,转身走向那棵见证了太多悲欢的老槐树。树根虬结盘绕,如同大地的血脉。两人在树根旁蹲下,沈砚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粗陶的许愿瓶。瓶身已经摩挲得光滑油亮,沾着岁月的痕迹。
林晚看着他,眼中有水光闪动,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她也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珍重地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粗陶小瓶。两个瓶子并排放在树根旁温暖的泥土上,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故人。
没有言语,两人默契地各自拔开瓶塞,取出里面珍藏多年、早已泛黄发脆的纸条。林晚轻轻展开自己那张稚嫩的笔迹:“要爹娘平安,要哥哥平安,要砚哥哥也平安。”沈砚展开的纸条上,字迹同样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当阿晚一辈子的盾!娶阿晚!”
阳光透过叶隙,温柔地洒在两张承载着童稚心愿的纸条上。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对过往的释然,有对彼此心意的确认,更有对未来的无限期许。他们小心翼翼地将两张纸条叠在一起,重新卷好,放入其中一个陶瓶。
沈砚拿起瓶子,林晚默契地捧起一捧温润的新土。泥土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簌簌落下,将那个小小的陶瓶温柔掩埋。他们的手指在湿润的泥土间无意触碰,温暖而坚定。
最后,沈砚从怀中取出一张崭新的、坚韧的桑皮纸。他修长的手指拿起一支随身携带的炭笔,在纸上落笔,字迹沉稳有力:
**河清海晏,与子偕老。**
林晚看着那八个字,眼眶再次湿润,笑意却如涟漪般在脸上漾开,明媚而安然。她看着他将这张新的期许,卷好,放入另一个空着的陶瓶,然后两人一起,将这个瓶子也郑重地埋入方才的土坑之中,覆盖上最后一捧新土。
泥土覆盖了过往的祈愿,也埋下了新生的誓言。阳光落在新翻的泥土上,小小的土包微微隆起,像一颗刚刚埋下的、充满希望的种子。
沈砚扶着林晚站起身。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两人并肩站在老槐树下,望着眼前小小的院落,望着院外劫后重生、正努力焕发生机的街巷,望着更远处高远辽阔的、湛蓝如洗的天空。
风过树梢,新绿的槐叶沙沙作响,如同温柔的絮语。鬓边那串槐花散发着清甜悠远的芬芳,萦绕在两人之间。
山河或许曾破碎,烽烟终将散尽。而他们紧握的双手,便是这破碎山河之上,最坚韧、最温暖的桥。通往的,是长长久久的安宁岁月,是河清海晏的人间烟火。
阳光正好,暖意融融,将两人依偎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身后坚实而温暖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