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陡然一跳,像一颗受惊的心脏骤然紧缩,旋即又虚弱地铺展开一圈昏黄的光晕。这光晕太单薄,勉强撑开四合院北屋正厅里一小片稠密的黑暗,却无法触及那些沉在角落里的红木家具、青花瓷瓶,以及墙上蒙尘的旧照片。电视屏幕里,广场上人潮汹涌的倒计时狂欢,那震耳欲聋的声浪,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寂静吞噬了大半,只剩下模糊、遥远的回响,如同隔着一个世界。
“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欢呼声终于刺破窗纸,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喜庆撞进来,又被屋里的沉寂无声地压了下去。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尘埃落定般的疲惫,从奶奶周秀芬坐着的太师椅方向传来。她枯瘦的手指在昏黄的光下显得异常嶙峋,正一遍遍摩挲着摊在膝头那张硬挺的纸片。纸片边缘已磨损起毛,印着模糊的粮油图案和面值数字——一张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的旧粮票。烛光在她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那些皱纹的沟壑仿佛也更深了。“这票子啊……”她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擦过粗糙的木头,“金贵的时候,能换救命粮。可它买不来命,也留不住人。攥得再紧,该走的,还是走了。”她没抬头,目光胶着在那张小小的纸片上,仿佛穿透了时光,凝固在某个遥远的、只有她自己知晓的痛点上。
烛光同样勾勒着父亲李建国僵直的侧影。他像一尊石雕杵在八仙桌旁,手里紧紧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惨白的烛光恰好照亮了纸页抬头几个冰冷的黑体字:“下岗分流通知书”。那纸的边缘,被他攥得变了形,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窸窣声。他盯着那几个字,眼神空洞,嘴唇抿成一条失血的直线,仿佛那纸上的墨迹正化作冰冷的铁水,沿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将他一点点冻结。桌上那杯早已冷透的茶,倒映着他凝固的脸,毫无生气。
一阵刻意压低的、急促的说话声从连接院子的阳台门缝里顽强地钻了进来,像细小的冰碴子,刮着屋里的寂静。是母亲王雅芬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紧绷:“……Peter,我知道很晚了,看在老同学份上……就二十万,美金!……厂子等着这笔钱救命,工人工资拖不起了……什么?风险太大?……Peter!Peter!”短暂的沉默后,是手机被用力砸在某种软物上的闷响,接着是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被夜风撕扯着,断断续续。
“爸,妈,奶奶!”一个清亮又带着点亢奋的声音撞破了屋里的沉闷,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儿子李哲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他肩上背着一个硕大的黑色画筒,脸上是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但眼睛却在昏暗的烛光里闪闪发亮,像烧着两簇火。“看我带了什么!真正的‘未来艺术’!”他顾不上气氛的异样,利落地旋开画筒盖子,抽出一卷沉重的打印纸,“噔噔噔”几步走到唯一光源——那根蜡烛旁,哗啦一声在八仙桌空余的一角铺开。
纸上是一幅巨大、色彩极其艳丽又诡异扭曲的“全家福”。人脸依稀可辨是奶奶、父母和他自己,但五官像是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漩涡,眼睛可能挪到了额头,嘴巴拉伸到耳际,皮肤质感被分解成马赛克般的像素块,背景的老宅则完全解构成几何线条和漂浮的色块,光怪陆离。冰冷的、毫无人性的数字和公式如同藤蔓般缠绕在图像边缘,又像是某种冰冷的注解。
“怎么样?”李哲的声音充满技术信徒的狂热,“我用最新的生成对抗网络,喂了咱家几百张老照片进去训练!算法解构又重构,捕捉到最本质的‘家族信息素’!这才是真实的我们,剥掉所有伪装!”他手指点着画面中心那个面目全非的“奶奶”形象,“看,奶奶的坚韧,爸的沉默,妈的焦虑,还有我的……先锋性!算法不会说谎!”他环视家人,期待看到同样的震撼。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奶奶的目光终于从那粮票上抬起,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聚焦在画纸上那个被扭曲成非人模样的“自己”,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李建国捏着下岗通知的手指关节爆出更响的一声脆响,头垂得更低。阳台上的啜泣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真……好看?”角落里,一个迟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试探着响起,小心翼翼,又脆弱得如同绷到极限的弦。是女儿李晓雯。她蜷缩在沙发深处,整个人几乎要陷进去,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埋得很低,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之前压抑的哭声似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只剩下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
李哲的兴奋被这异样的沉默浇灭了大半,他看向妹妹,皱了皱眉:“晓雯?你怎么了?眼睛这么红?”他试图走近。
“别过来!”李晓雯猛地抬起头,声音尖利得划破了空气,像受惊的鸟。烛光映亮了她红肿得像桃子似的双眼,脸上泪痕狼藉,眼神里交织着惊恐、羞耻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她大口喘着气,仿佛溺水的人刚被捞起。“我……我完了……那个项目……姓张的畜生……”她语无伦次,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说……他说我不陪他……周末去温泉……就……就卡死我的晋升……永远别想……”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猛地将脸重新埋进膝盖,更剧烈的呜咽爆发出来,瘦弱的身体蜷缩得更紧,几乎要从沙发上滚落下来。那无助的哭声,像冰冷的针,刺穿着屋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烛火猛地一跳,爆出一个稍大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旋即黯淡下去,只留下一缕摇曳的、更加飘摇的青烟。那点可怜的光晕,再也驱不散这间百年老屋里层层叠叠、来自不同时代的巨大阴影。下岗的铁锈味,跨国借债的冰冷,算法解构出的非人图景,还有那令人窒息的职场倾轧……所有沉重的现实,混杂着奶奶粮票上陈旧的油墨气息,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新世纪的钟声,仿佛就在这片凝固的黑暗中,无声地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