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下山

了尘老僧的禅房,是符彦年十年来第一次踏足。

房间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张蒲团,一个泥炉,和一套粗糙的茶具。炉火烧得正旺,水汽蒸腾,一股淡淡的苦茶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这股凡俗的烟火气,与老僧身上那股不似活人的死气,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坐。”

了尘盘坐在蒲团上,用一双竹筷,夹着一枚烧红的木炭,娴熟地摆弄着茶炉。他的动作,和他杀人时一样,精准、稳定,没有一丝多余。

符彦年在他对面坐下,身体如一杆标枪,笔直,沉静。

“五年,你杀了三百一十五人。”了尘将泉水注入陶壶,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三百一十五个该死之人。你的刀,磨利了。”

符彦年没有说话。

“但一把只懂杀戮的刀,是死物。是一柄凶器,而非兵器。”老僧抬起他那只独眼,凝视着符彦-年,“真正的兵器,要有它的鞘,也要有它的魂。魂,是为何而战。鞘,是藏锋待时。这五年,我教了你如何拔刀,今日,我便教你,如何入鞘。”

壶中的水开始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你可知,这天下为何而乱?”了尘问道。

“人心不足。”符彦年回答。这是他五年来,对老僧说过的最长的句子。

“说得对。”了尘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君王贪婪,视万民为刍狗;将帅贪婪,视士卒为草芥;百姓贪婪,为一口食而相互厮杀。整个天下,就是一座更大、更血腥的修罗窟。而你的父亲符靓,就是其中最凶恶的野兽之一。”

听到“符靓”这个名字,符彦年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想要杀死一头野兽,你不能是人。人有慈悲,有怜悯,有恐惧,这些在野兽面前,都是取死之道。你必须成为一头更聪明、更冷静、更懂得隐藏自己的野兽。”

了尘将滚烫的茶水冲入茶碗,一股更浓郁的苦涩香气散开。

“我让你下山,不是让你去杀符靓。现在的你,还不够资格。”老僧将一碗茶推到符彦年面前,“你的第一个任务,是去往天下最乱的漩涡中心——汴梁。”

汴梁,大梁国的都城。天下权谋、野心、杀戮的汇聚之地。

“在那里,后唐的余孽,契丹的探子,南方的诸侯,各方的势力犬牙交错。你要去那里,加入一支军队,一支正在崛起的军队。”

“为谁效力?”符彦年问。

“一个叫郭威的禁军小校。”了尘缓缓道,“此人有枭雄之姿,却懂得隐忍。他会是将来搅动天下风云的关键人物。你要做的,不是去当他的心腹,而是当他麾下,最不起眼的一名小卒。”

“藏拙?”符彦年瞬间明白了。

“是入鞘。”了尘纠正道,“修罗窟,磨的是你的爪牙。这乱世,磨的才是你的心。你要在那里学会看,学会听,学会等。学会将你这一身杀气,藏于人海,敛于鞘中。直到……我给你信号的那一天。”

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放在桌上。里面,是一套换洗的粗布衣服,几块碎银,还有一张新的身份文牒,上面的名字是:阿七。

一个最普通,最容易被遗忘的名字。

“去吧。”了尘端起了自己的茶碗,“这碗茶,凉了,也就该上路了。”

他没有给符彦年任何解释,没有说寒山寺的来历,没有说他背后究竟是谁。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只告诉棋子该落在哪里,却从不解释为何要如此落子。

符彦年站起身,对着了尘,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佛礼。

不是拜师父,而是了却因果。

这十年,老僧给了他新生,也给了他地狱。今日之后,恩怨两清。

当他换上那一身粗布衣衫,背上一个简陋的包裹,准备离开时,一个身影拦在了他的面前。

是石敬瑭。

他比符彦年高大太多,站在那里,像一堵墙。他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弟”,沉默了许久,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已经干硬的麦饼,塞进符彦年手里。

“山下的路,不好走。”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生硬。

符彦年接过麦饼,点了点头。

“你这头猛虎,留在山上,总有一天会啸傲山林。”

石敬瑭咧了咧嘴,露出一丝苦笑:“你这只毒蛇,进了草丛,更要当心。那里,可不止你一条毒蛇。”

他最后用力地拍了拍符彦年的肩膀:“活着。”

“你也是。”

没有更多的言语。符彦年转过身,沿着那条他十年前被送上山的路,一步步地,向山下走去。

十年了。

他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山下的世界。

不再是从寺中远眺的模糊轮廓,而是扑面而来的,充满了苦难与尘埃的真实人间。

他看到了一队面黄肌瘦的流民,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蹒跚地向北逃难。

他看到了一队骄横的兵痞,呼啸而过,抢走了流民最后的口粮,还将一个稍有姿色的妇人拖进了路边的树林,妇人的哭喊声很快就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符彦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握着包裹的拳头紧了紧,又缓缓松开。

他没有出手。

了尘说得对,人的慈悲,是取死之道。现在的他,只是一只初入草丛的、弱小的毒蛇。任何一次鲁莽的攻击,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災。

他绕开了那片树林,继续向前走。

他的心,像他脚下的山石一样,冰冷而坚硬。

修罗窟中的生死搏杀,和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炼狱相比,竟显得有些……单纯。

在那里,敌人会咆哮着向你冲来。而在这里,敌人会微笑着递给你一杯毒酒,会在你背后捅上致命一刀。

符彦年撕下半块麦饼,就着路边溪水,慢慢地咽了下去。

干硬的麦饼,磨得他喉咙生疼。但这疼痛,却让他感到无比的清醒。

他走到了山脚的岔路口。

一条路,通往西北,那是他名义上的父亲,河东节度使符靓的辖地。

另一条路,通往东南,那里是天下中心,大梁国都,汴梁。

符彦年在路口站了很久,任由风吹乱他额前的黑发。他遥遥地望了一眼西北的方向,那双没有丝毫感情的眸子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比寒冰更冷的杀意。

随即,他转过身,没有丝毫犹豫,踏上了通往汴梁的路。

一名十岁的少年,一袭粗布的衣衫,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他就这样,汇入了通往乱世心脏的滚滚人流之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江,没有激起半分波澜。

他的鞘,已将锋芒尽数遮掩。

而整个天下,都不知道,一头最可怕的修罗,已经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