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煎

清晨六点的巷口,煤炉的蓝火苗正舔着铁锅。我站在梧桐树影里,看穿蓝布衫的阿婆用长柄勺将生煎翻个身,油星溅在炉壁上噼啪作响,混着面香与肉香漫过来,像只温热的手轻轻挠着胃。

第一次吃生煎是七岁那年。外公带我去外滩,路过小巷的老店时,玻璃窗后摞着的白瓷盘里,生煎像胖嘟嘟的元宝挤在一起。他买了一客,我踮脚趴在柜台上看师傅捏褶——左手托着面团,右手拇指与食指飞快转圈,最后在顶端拧出十八道褶,像朵没全开的白菊。

刚出锅的生煎烫得要命。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先咬个小口,吸溜着嘬汤汁,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肉馅里掺了皮冻,经油煎后化成琥珀色的汁,混着葱姜的辛香在舌尖炸开。父亲笑着帮我擦掉嘴角的芝麻,说这生煎要配姜丝醋,解腻。我偏不,就爱那股子浓油赤酱的憨直,烫得直吐舌头也停不下来。

后来在城里上学,发现生煎竟有甜咸两派。观前街的铺子会在肉馅里拌糖,面皮发得更松软,底壳却煎得焦脆,像裹着层琥珀。有次和同学熬夜赶论文,凌晨三点溜出校门,巷子里的生煎摊还支着灯。老板是个姐弟,姐姐掌勺,弟弟包馅,昏黄的灯泡照着他们佝偻的背影,像幅褪色的年画。我们要了两客生煎,就着免费的姜丝茶慢慢吃,皮子里的汤汁带着点黄酒的微醺,暖得人心里发涨。

去年深秋去苏州,在街边遇着家卖蟹黄生煎的。正值菊黄蟹肥,师傅现拆的蟹肉混着猪肉馅,蒸好的皮冻切成小丁拌进去。煎的时候浇上黄酒,锅盖掀开的瞬间,酒香混着蟹香扑得人睁不开眼。我买了一客坐在河边吃,运河上的画舫悠悠飘过,生煎里的蟹黄在舌尖化开,鲜得能尝出秋阳的味道。

如今每次回老家,总要绕去巷口的老店。阿婆的背更驼了,煤炉换成了电灶,但生煎的味道一点没变。她还记得我爱吃带焦底的,总会多煎会儿。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街景,忽然明白,所谓乡愁,不过是记忆里那口烫嘴的生煎,是父亲擦我嘴角芝麻的手,是寒夜里姜丝茶的暖,是那些与食物相关的、闪着光的碎片。

暮色漫上来时,阿婆收摊了。我拎着打包的生煎往回走,塑料袋里传来汤汁晃动的轻响。晚风带着桂花香掠过鼻尖,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公说的话:“生煎这东西,要趁热吃才好。”人生大概也如此,那些滚烫的、鲜活的瞬间,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咬开最后一个生煎,汤汁溅在手背上,烫得人一哆嗦,却笑出了声。原来有些味道,真的能让人变回孩子。

手心的烫意还没散去,巷口的路灯忽然亮了,橘黄色的光把梧桐树影拉得老长。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往我手里的塑料袋瞅,鼻尖冻得通红。

“阿姨,这是阿婆的生煎吗?”她的声音像含着颗糖,甜丝丝的。我想起七岁那年趴在柜台上的自己,忍不住笑了:“是啊,刚出炉的,要尝尝吗?”

小姑娘怯生生伸出手,指尖碰到滚烫的面皮时猛地缩回去,倒引得我和她妈妈都笑了。我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帮她咬开个小口,看着她吸溜吸溜嘬汤汁的模样,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像落了层细雪。“鲜不鲜?”我问。她用力点头,嘴角沾着的芝麻蹭到脸颊上,活脱脱是小时候的我。

她妈妈接过去时说了句“谢谢”,声音里带着熟稔:“这阿婆的生煎啊,我小时候也常吃。那时候她还不用电灶,煤炉总摆在老槐树下,我爷爷天天带我来。”

我忽然愣住。原来阿婆的生煎早就成了这条巷的年轮,藏着好几代人的晨光与暮色。就像此刻飘在风里的桂花香,年年岁岁都相似,却总能让每个闻过的人记起不同的春天。

走到巷口时,看见阿婆正弯腰锁门,蓝布衫的衣角被晚风掀起。“明天还来啊。”她回头冲我摆手,皱纹里盛着暖光。我拎着空塑料袋往回走,忽然发现刚才被汤汁烫红的地方,竟泛起奇异的暖意,像有颗小太阳落在了手心里。

路过小时候常去的杂货店,玻璃柜里的橘子糖还摆成小山模样。老板探出头问我:“阿妹,好多年没见你这么晚回来了。”我笑着扬了扬空袋子:“来吃阿婆的生煎。”他恍然道:“难怪呢,刚才看见你给丫丫吃生煎,跟当年你外公给你擦芝麻一个样。”

晚风穿过巷弄,把远处的车鸣声揉得很轻。原来有些温暖从不需要刻意记取,就像生煎里的汤汁总会烫到舌尖,就像父亲的手总会及时擦去嘴角的芝麻,就像阿婆的生煎永远在清晨六点的巷口等你,等你把奔波的日子,泡进那口滚烫的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