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层面具

人们说我高冷,我亦不辩。横竖不过是些不熟稔的舌头,在口腔里翻搅几下,排出几个音节罢了。慢热云云,无非是懒于同陌生人周旋的托词。我何尝不知,世人交往,大抵不过是皮相的接触,你试探我,我试探你,如同两具行尸在暗巷中互相嗅闻。

然而街上遇见标致的女子,却又禁不住多看几眼,心中盘算着如何攀谈。这念头一起,便又自行掐灭了。我向来以为,贸然搭讪,不是自取其辱,便是徒增尴尬。这般矛盾,竟成了我生活的常态。欲前又止,欲语还休,终是让那机会从指缝间溜走,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萦绕心头片刻,旋即消散。

我有许多副面孔,比戏台上的角儿还要多。人前一副,人后一副;白天一副,黑夜又是一副。有时竟连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哪一副才是真的。想来“人格”之说,不过是医生们发明的新名词,用以解释那些不合常理的行径。我的“第二人格”——倘若真有的话——倒是颇为活泼:想在皮肉上穿孔,想用墨汁在皮肤上作画,想在夜深人静时吞云吐雾,灌些黄汤。最想做的,还是冲到那负心前任门前,劈面给他两个耳光。这些念头,自然从未实现,不过是在脑海中排演过千百遍的戏剧罢了。

面具戴得久了,竟与皮肉长在一处。初时是为了应付世人,后来竟连自己也要欺骗。清晨对镜梳洗,镜中人眼神闪烁,不知是何等人物。笑时未必开心,哭时未必悲伤,一切表情皆成了应景的摆设,摆在脸的店铺橱窗里,任人观览。

至于“第三人格”,则是个忧郁的怪物。它蜷缩在意识深处,时不时探出头来,啃噬我的神经。医者谓之“抑郁”,我倒觉得,不过是看透了世情的无聊。记忆日渐消蚀,身体时有不适,眼泪无缘无故地滚落——这些症状,药片只能暂时压制,却治不了根本。六年间,种种苦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今回望,那些曾以为迈不过的坎,竟也一一跨过了。可见时间这东西,确是最好的庸医,治不好病,却能让人忘记疼痛。

这般自我剖析,近乎自虐。每剥开一层,便见血丝渗出,疼痛中夹杂着一种奇异的快感。人心如洋葱,层层包裹,却原来最内里空无一物。那些所谓的“真我”,或许从来就不曾存在,不过是各色面具叠套出来的幻象。

人生在世,原是为自己而活。他人的眼光,社会的规训,都是枷锁。我有时发疯,有时犯贱,有时一日发无数动态,无非是想在这荒诞的世间,寻些乐子。社交媒体上的喧嚣,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空洞。每一次点赞与评论,皆如石子投入深井,听得一声回响,便自以为并非独活于世。

面具之下,还有面具。我剥了一层,又显一层,无穷尽也。写到此处,已近千字,却依然未能说尽心中的曲折。或许这文字本身,也不过是另一张精心制作的面具,展示给人看的同时,也欺骗着自己。

终有一日,或许能在某个人面前,卸下所有伪装,不必言语,亦不必解释。但那人何在?或许根本不存在。于是只得继续戴着面具,演完这出人生大戏。

幕起幕落,我仍是那个高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