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有它的地质年代。
第一纪是沉积。某种缓慢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堆积。像远古的湖床,一层又一层的淤泥、疲惫与未说出口的话,在无重的压力下,被压实,变成一层坚硬的、深色的岩石。它构成了我的基底。我建筑于其上。
而后是第二纪,炽热与流动的时期。地幔深处的熔岩寻找着脆弱的裂隙。它向上奔涌,带着创造与毁灭的双重欲望。那是光,是过度的能量,是无需睡眠的夜晚,是以为能点燃整个世界的错觉。它流淌过的地方,一切都被重塑,覆盖上一层崭新的、闪亮的、却脆弱不堪的岩石。
接下来是冰期。广袤的,白茫茫的。声音被吸收,色彩被稀释,时间被冻结。移动成为一项艰巨的工程,每一个念头都要耗费巨大的能量,才能从这片永恒的冻土中拔出来。呼吸是慢的,心跳是慢的,只有钟表的滴答声,快得刺耳。
而如今,我活在它们的断层线上。
我坐在由抑郁岩层、躁狂岩层和焦虑岩层构成的脆弱地壳上。我能感觉到地底深处那些古老板块的移动、挤压、错位。它们制造我的山川与沟壑。一次微小的滑动,就足以让我这里的一切崩塌。
所以,那无原因的痛哭,不是情绪。它是一种地质活动。是地下蓄积的压力,终于找到了一条通往地面的、微不足道的裂缝。释放出来的,是几个地质时代以前的呻吟。
药物,是人为的板块稳定剂。它无法抹平已经形成的山脉,也无法填满那些深邃的海沟。它只是试图让那剧烈的、创造地形运动的构造力量,暂时趋于缓和。它让我生活在一个地震相对较少的时期,代价是,我永远能感觉到脚下那股被压抑的、蠢蠢欲动的力量。
我并非在“经历”痛苦。我是痛苦本身的地貌。我的存在,就是这段地质历史的证明。日历上的六年,不过是这块土地上的一层薄土。真正的历史,刻在更深、更黑暗的岩层里。
而活着,就是持续不断地在这片自己构成的不稳定地貌上,进行田野调查。记录每一次震颤,分析每一次滑坡,并接受一个事实:我无法搬迁到别的土地。
我即是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