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踩着三轮车进巷口时,正是傍晚。夕阳把老居民楼的影子拉得老长,墙皮剥落的红砖墙上,爬满了绿得发腻的爬山虎,风一吹,叶子哗啦作响,像谁在低声絮叨。
“吱呀——”三轮车的刹车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她跳下来,拍了拍车斗里的纸箱,里面是她攒了半辈子的家当: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几个装着针线布料的木匣子,还有丈夫生前最爱看的那套《平凡的世界》。
“新来的?”一个挎着菜篮的老太太在单元门口停下,眯着眼睛打量她。
“是嘞,刚搬来,住三楼。”林小满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她的声音带着点南方口音,软软糯糯的,像浸过温水。
老太太“哦”了一声,没再多问,转身进了楼。楼道里传来“哐当”一声关门响,惊得墙头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林小满叹了口气,开始卸东西。三轮车是丈夫留下的,当年他开着它走街串巷收布料,后来病了,就停在院子里落灰。如今她退休,儿子在深圳安了家,说接她去住,她却摇了头——城里的鸽子笼太憋,不如老房子住着踏实。中介说这小区是八十年代的老楼,邻里熟络,她想着,或许能热闹点。
搬完最后一个木匣子,天已经擦黑。林小满瘫坐在台阶上,掏出兜里的薄荷糖含着,凉意从舌尖漫到喉咙。三楼的窗户透着昏黄的光,那是她刚换上的节能灯泡,亮是亮,却照不暖空荡荡的屋子。
夜里起了风,窗户没关严,“哐当哐当”地晃。林小满起身去关窗,目光不经意扫过楼下——昏黄的路灯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蹲在垃圾桶旁,手里攥着根铁钩子,一下下扒拉着里面的废品。是个老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后背佝偻得像座小土坡。
她想起下午搬东西时,老太太说这小区里“空巢老人多”。当时没在意,此刻看着那身影被路灯拉成孤零零的线,心里忽然有点发紧。
第二天一早,林小满去菜市场买菜,又遇见了那个老人。他推着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车斗里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正站在包子铺前犹豫。老板娘探出头喊:“老张,今天有热乎的菜包,来一个?”
老人摆摆手,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不买,不买。”说完,蹬着车慢慢挪走了,车斗里的瓶子罐子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林小满买了两个菜包,追上去塞进他车斗里:“叔,刚出锅的,趁热吃。”
老人愣了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手忙脚乱地要拿出来还她:“姑娘,这咋行……”
“拿着吧,我买多了。”林小满按住他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指关节肿得发亮。她心里一酸,转身快步走了。
连着几天,林小满总能在小区里撞见类似的场景:三楼的周奶奶拄着拐杖,在楼梯口挪了十分钟才上去;五楼的王大爷蹲在楼下,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发呆,嘴里念叨着“儿子该回来了”。
这天下午,她整理东西时翻出了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机身是暗褐色的,边角被磨得发亮,踏板上还留着丈夫的脚印。她插上电,踩了一下,“哒哒哒”的声音响起,像穿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撞得她眼眶发热。
退休前,她在服装厂做了三十年缝纫工,从学徒到组长,手里过的布料能绕厂区三圈。那时候,谁家里衣服破了、不合身了,都找她改,她从不收钱,就爱听那声“小满手艺真好”。
“或许……”林小满摸着缝纫机的针头,心里冒出个念头,“能做点啥呢?”
她起身下楼,在小区里转了一圈。社区活动室在西北角,红漆大门掉了块漆,门楣上的“居民之家”四个字褪色得快要看不清。她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张落满灰尘的长椅,墙角堆着杂物,蛛网从房梁垂下来,像谁挂的帘子。
“这屋闲置好几年了。”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是那天挎菜篮的老太太,“以前还组织过打麻将,后来没人管,就荒了。”
林小满转过身,笑了:“阿姨,我想问问,这屋子能不能借我用用?”
“你用它干啥?”老太太挑眉。
“我会点缝纫,想帮大家改改旧衣服,要是能攒点钱,就给老人们买点米面油。”林小满说得认真,眼睛亮亮的,像落了星星。
老太太上下打量她,半晌才说:“你这人,刚来就瞎折腾。”说完,却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这是活动室的钥匙,丢了可赔不起。”
林小满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硌着手心,却暖得她心里发颤。她望着活动室里的灰尘,仿佛已经看到了这里坐满人的样子——缝纫机哒哒响,老人们笑着聊天,孩子们围着桌子剪纸,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每个人脸上,像撒了层金粉。
那天晚上,林小满做了个梦,梦见院子里长满了蒲公英,风一吹,白色的绒毛飞起来,落在每个窗户上,轻轻巧巧的,却带着一股子韧劲儿,怎么也吹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