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光被薄云遮掩,只透下朦胧的清辉。明日便将回程赶往赵寒山之处,那将是图穷匕见、与赵寒山正面交锋之时。非玉并无睡意,作为杀手,行动前夜的警惕已刻入骨髓。
习惯使然,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的营帐,掠上营地附近高耸的枝干,登高俯瞰。一双眼睛,在暗夜中显得尤为明亮锋利。不多时,非玉将周围环境尽收眼底,最终将目光落回只余几盏灯火的营地——巡行侍卫步伐整齐有序,营帐外驻守者挺拔而立,似乎每位都在尽职尽责。
非玉刚欲翻下身来,却突觉驻守侍卫的排布有些古怪——云栎帐外守卫,按常理讲,本应全为云府侍从,但如今细看,其中竟有几人为印象中皇室守卫的面容,与云府守卫交错而列;而反观卞云谏帐外环绕守卫者,竟也是相同的相错排列。这般交相辉映的守卫排布,看似可使双方守卫遇险速动、彼此接应,实则由于双方侍卫所受训练差异,遇险时极难配合,更有可能适得其反。
非玉心中升起一丝不解,这般排布,要么就是这二人早已相熟,且对两方侍卫习性了然于胸,此番排布对二人来讲十拿九稳;要么,这二人背后必定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想到这,非玉眼底寒光又冷了几分。合作之人的隐藏,才是任务中最致命的危险,她必须保证在拿下赵寒山罪证之前,这两人行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腰间刻着“非玉”二字的玄铁令牌在强大内力的挤压之下,发出低低的嗡鸣。
常人或许注意不到,但在金光阁杀手耳中,每块令牌都有其特殊的音律波动。而此刻,便是“非玉”领队的召唤之音。
嗡鸣还未结束,一道黑影便倏忽出现,单膝拱手跪于非玉面前的枝干上,未发一言。
“派队中高手暗中盯着云栎、卞云谏二人,若有异动,随时汇报。”非玉双唇未动,已通过内力传音之法将命令传至属下耳中。
那黑影同样回音道:“是。”便紧接着禀报,“那日领队于阁中看到的信鸽,六子追到宫墙之外,便不敢轻举妄动。特请领队之命,是否要潜入寻找。”
这黑影口中的“六子”,是非玉队中颇擅追踪循迹之人,是以此次在阁内发现的奇怪信鸽,便是交由此人查探。
非玉沉吟片刻道:“罢了,此刻已误了先机,让六子撤回,暗中盯着长老阁那群人。”
那黑影听后,指尖轻微一颤,虽处秋寒之夜,但周身寒意明显更甚。黑影的“是”字在喉间打了几个转,取而代之说出口的是一声疑问:“领队,此事是否太过......逾距?”黑影所指,自然是监视长老阁之举。
“莫离,你此话,才叫——逾距。”那被唤作“莫离”的黑影被迫抬起头来,看向非玉,一眼便恍如置身冰窟。那眼神平淡无波,却又好似刮骨柔刀,她不将一喜一怒展现,却将威严都封在一字一句之中。她最讨厌的,便是领队这副抽离的姿态,彷佛先前话语,并非出自眼前人之口。
莫离强压下心中恨意,硬生生从嘴中挤出,“属下......知罪。”
“阁主知我所行,不必忧心。”非玉出言安抚道,此事突发,她尚未及禀明阁主。但此番既已查明信鸽去向,禀报之事或早或晚而已。
又是如此眼神,嗔怒也罢,抚慰也罢,领队的目光始终如一口枯井,无波无澜。仿佛底下人的殚精竭虑、披荆斩棘,于她不过是一缕转瞬即散的尘埃,连投映其中的资格都没有。
莫离低声应下,便猛地起身离去,再不见踪影。
月光挣扎着从云层后透出些许,照亮非玉毫无表情的侧脸。今番情报:信鸽所至为皇宫大内。
那这宫墙之内,又在与江湖之人,谋划着怎样的布局?而这人又会是哪位长老的行棋?现今与自己同行的七皇子,又是否与金光阁暗中联系之人有关?既然自己已借由金光阁重获新生,那在手刃仇敌之前,金光阁的安稳,她还是要顾上一顾。
想罢,非玉再次以令传音,召唤阁内信鸽,以枯叶为纸,指尖为笔,内力为墨,传信一封,上题:“长老阁生变,望师警惕。”
万事已毕,非玉将目光重新放回营地,那双清冷的眼眸中,此刻正映着营中一如往常的巡行灯火,以及或许隔着营帐正在熟睡的二人。
可她眼底却翻涌着极为复杂的情绪——震惊、警惕、被欺瞒的愤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难过。她不知这份难过来源何处,但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本以为云栎虽多了一层家族的外衣,却依旧还是那个明朗的少年;而那看似全盘托出以求合作的卞云谏,现下又还藏着怎样的底牌。
她想起临走前阁主的训诫——务必警惕!可她的警惕,似乎随着与那二人日渐多的相处在逐渐消散......
她深深地吐息,将不该有的情绪压至心底。一道暗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林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第二日的太阳依旧会升起,赵寒山依旧要对付,所以合作也有必须要进行下去的理由。
次日清晨,车队再次启程,向着来程方向行去。大漠的风沙渐起,吹得车帘扑扑作响。
车厢内,气氛却比窗外更加沉闷。
非玉比往日更加沉默。她依旧尽职地履行着护卫的职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窗外任何可疑的动静,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往常那种清冷的、专注于任务的平静,而是一种带着无形隔阂的、深沉的静默。她几乎不再主动开口,即便卞云谏或云栎与她说话,她也只是用最简短的词汇回应,目光偶尔掠过他们时,带着一种极快、极难捕捉的审视与疏离。
这种变化细微却明确,自然无法瞒过车厢内另外两个心思敏锐的人。
起初,卞云谏以为她是因即将执行那危险的“假刺杀”任务而凝神备战,或是因前夜审讯死士耗费了心神。他甚至还带着些许关切地询问:“非玉姑娘可是身体不适?或是昨夜未曾休息好?”
非玉只是淡淡摇头:“无妨。”
云栎则观察得更细致些。他隐隐觉得非玉的沉默并非源于疲惫或紧张,更像是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他试图用轻松的话题打破僵局,说起一些江湖趣闻或是西北风物,但非玉的反应依旧冷淡,仿佛心神早已飘远。
她甚至不再看向他们,只是闭目养神,但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都显示她绝非在休息。
终于,卞云谏有些按捺不住。他总觉得非玉这种状态背后有什么原因,而这种未知让他感到不安。他斟了一杯温水,递向非玉,语气尽量放得温和:“非玉姑娘,若有什么难处或疑虑,尽可直言。你我如今同在一条船上,当同心协力才是。”
非玉睁开眼,看了看那杯水,并没有接。她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卞云谏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能穿透他温和平善的伪装,直抵内核。
“殿下多虑了。”她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刻意的、公式化的疏远,“我只是在思考,如何能更好地完成殿下交付的任务而已。确保万无一失。”
非玉说完,再次闭上了眼睛,显然不愿再多言。
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卞云谏与云栎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困惑与一丝隐隐的不安。
非玉定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她究竟知道了多少?又为何是这般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