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185.有暗香盈袖

二人笑过之后,不约而同继续散步。

程致远走着走着,想起曾为小阑谱的曲子填词,道:“歌儿暂且不唱了,歌词倒是可以分享一下。”

温姝喜道:“有好的词么,那也非常不错啊。”

程致远道:“好也说不上,So lala,马马虎虎喽。”

温姝问道:“这是德语吗?”

程致远笑道:“是啊,不小心说出来了。姝儿,你想看我写的歌词吗?”

温姝道:“想。我还想向你学德语。”

程致远道:“德语晚点再学,我先把歌词写给你看。”

二人离开体育场,走去旁边板油路,程致远在树下找了一块青色石子,笑道:“姝儿,我们小时候管这种石头叫——玉石,能写字的。”一面说着,一面在地上写下:“

将这植桠赠与你,

附送她半生绚丽,

仍嗅得香气满鼻,

仍忆起娇艳欲滴。

阳光与树影相依,

触不及彼此爱意,

情暖时芳草萋萋,

冷风后各自追忆。

这年春风正得意,

谁又在山巅伫立,

漂泊于万家灯火,

散落在苍茫大地。

又年春雨淅淅沥沥,

依稀晚来夏花,

灼灼其华,

永不结果的玫瑰花,

刺痛世情浮夸、虚妄与繁华,

享片刻最艳色婚纱。

当年那一株枯草,

已生生世世挨过,

烧不完的牵挂。

便托清风捎去话,

不想它沙沙呜哑,

缠绵与纠葛掺杂,

转述成糊涂一塌。

多羡慕流水潇洒,

竟不受落花牵绊,

身在何处何处家,

不似我永世驻扎。”

程致远写字时前腿站定,后腿高悬,侧过身子,俯下腰身。这样全凭腰力支撑上身的写法,常人只需落下几笔,便要倚在旁边树下喘息半天,要么便是写完一字,挪步时失去重心,一头栽倒。而他下盘始终稳如泰山、近乎一气呵成写就全篇。

他在德國五年,日常闲暇甚多,但凡有空,便会习练杨万仪传授的内功。日积月累之下,体魄之强健,早已远非常人可比。他自己并不觉得如何了得,温姝舞蹈功底颇深,在旁瞧见,想到路面不甚平整,程致远下笔却十分遒劲,一撇一捺皆畅达健秀,便与写在纸上无异,不由得感叹佩服,一时间竟忘了看词。

程致远写完,后腿向后一蹬,顺势直起身子,问道:“怎么样?”

温姝这才想到应该关注歌词,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两遍,道:“读的时候很有视觉感,通过天气和景物描写反映心事。字写得也很不错,笔法可谓一字见心。嗯……写字的方式也很独特,相信史上绝无仅有。厉害!佩服!”

程致远被夸得不好意思,呵呵连笑数声,道:“谬赞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温姝走过去,捡起程致远丢在地上的“玉石”,问道:“这个可以送给我吗?”说话之际,发现石子竟是温的,心想:“果然我想得没错,他不是一般的男孩子。”

程致远故作大度,道:“拿去,拿去。”

温姝将“玉石”放进口袋,道:“多谢啦。”说完,见程致远点了下头,似要返回体育场。忙问:“就这么走啦?”

程致远回身问道:“不然呢?”

温姝道:“你费了好大力气写完的词,怎么不要了么?”

程致远笑道:“在我脑子里啊,这才是永久的。”

温姝一想也对,快步追了上去。

二人置身最后一抹红霞中,心中俱感惬意安适。

温姝见他脸上笑容爽朗,显然已将愁绪搁置脑后,想当方才的经过,代他欢喜的同时,也感受到他内心的洒脱。

这时一阵秋风掠过,几片枫叶飘飘然落在温姝脚前,她俯身拾起一片鲜红的叶子,念道:“秦雁归侵月,湘猿戏袅枫,期君翼明代,不可恋山中。”

程致远暗暗惊奇一下,道:“这首诗我读过一次,没想到你居然能背下来。”转而问道:“姝儿,你和冉冉是同学,为什么你才华卓著,冉冉却肚无点墨呢?”

温姝笑道:“你说我才华卓著,那自然是冉冉凸显的了。”她第一次在背后挖苦别人,暗暗感到有趣。随后望着手上枫叶,又道:“你看它多艳丽,再华丽的辞藻,也堆不出它的美好,你说呢?”

程致远见这片枫叶脉络清晰,竟无半分残损,颜色也娇艳胜火,连叶柄也是缬晕生姿,仿佛秋景加在一起,也不如这一片动人。忽然想到距离霜降为时尚早,察看满地落叶,果然多为黄色,更觉珍贵难得。随之想起冉冉生日之前,自己曾费尽心力找寻这样一片叶子,说道:“我曾送给过冉冉一片,当时我找了大半天,今天你却轻而易举得到了,也算是一种缘分。”

温姝道:“那颗水晶我见过,可惜被冉冉遗失了。”

程致远道:“是吗?”暗想:“丢了也好,从此无牵无挂。”不再看那枫叶,径直向前走去。他这时脑中满是秦娈的影子,一时间意志又消沉起来。

温姝将枫叶妥善存入口袋,快步追上程致远,道:“人生若真无牵无挂,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程致远道:“眼下是秋天,这里景致上佳,我如心动,待得入冬,心中反觉悲凉。不如不爱。”

温姝道:“爱可以很大,你既爱秋天,也爱四季,只要留恋这里,它总不会亏待你的。”

程致远道:“我留恋它,却又留不下它,季节一变,转眼物是人非。我不喜欢那样的感觉。”

温姝道:“美好的事物人人喜欢,又怎么会缺少欣赏者呢?你慢慢会爱上的。”

程致远道:“是啊,大家都在追求美好。”

温姝知他想到秦娈了,微笑道:“爱看不代表会看,欣赏不一定爱得深沉。”

程致远道:“对于景物而言,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爱与不爱,也只一念之差,谁又在乎谁呢?”

温姝道:“所以呀,大自然厚道多了,无论我们什么时候看它,它总将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我们,无论繁华,还是凋零,从不遮掩。你不愿看了,转身走开便是,它却永远在那里等候,直到回心转意。”

程致远笑道:“风景又没有脚,想走也走不成啊。”

温姝道:“即便有脚,它也未必肯走。人总是无法坚守内心,大自然却能淡然处之。”

程致远静心想了想,道:“你说得对,是我抬杠了。不过你这番话大有深意,不像是在讨论景致,倒像是在探讨人生。”

温姝笑道:“远处是风景,近处是人生,没什么分别。”说着蹦蹦跳跳向前走去。

程致远脚步停顿一下,跟上温姝,问道:“明知对方心有所属,却依然恋恋不舍,这样是不是很傻?”

温姝不愿打破当前融洽的气氛,故意不答,小心翼翼拿出枫叶,转过身来,放于手心。鲜红的枫叶在她皓白的手腕衬托下,更增了几分艳丽。程致远观之不由得心动。

只听温姝缓缓说道:“本该落叶归根的,可是我偏喜欢它,就是舍不得放手。致远,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程致远转过目光,定格在温姝脸上,道:“你这样托着它,不免要被风吹走了。”言辞中带着些许凄婉之意。

温姝道:“我如紧紧攥着,风不会将它带走,我却亲手将它毁了,同时也将我对它的感觉毁了。”

程致远心念一动,隐隐明白了什么,忙问:“那该怎么办呢?”

温姝道:“将它封在水晶里,那便不会被风吹走,我也能随身带着它喽。”

程致远笑了一声,以为她在向自己讨礼物,随即想到冉冉将自己送的水晶弄丢,道:“可是它会丢啊。”

温姝道:“致远,你送冉冉那颗水晶不是不小心遗失了,而是冉冉主动丢弃的。”

程致远问道:“她不喜欢了吗?”

温姝道:“当然不是啦,她要去京城了。我想她在临走之前,因为心里放不下你,所以才发狠将水晶丢了。她下了这样大的决心,就是想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以便去追求新的梦想。”

程致远笑道:“她去京城,干嘛要将我忘了?我可没得罪她啊。”

温姝道:“她全家都要搬去京城了,可不是去旅游的,我说新的梦想,不是指人,而是冉冉的学业。”

程致远这才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问道:“冉冉要转学吗?”

温姝道:“是啊,你可算听明白了。”

程致远心中一阵失落,问道:“她为什么要走啊?这里不是很好吗?是因为伙食不合口味吗?那也不至于走啊。”

温姝道:“冉冉从小有个梦想,她希望到京城戏剧学院读大学。这次刚好逮到机会,她爸爸联系上那边一位领导,所以才说冉冉去追求梦想啊。”

程致远问道:“她追求她的梦想,干嘛要将我忘了?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温姝道:“因为她喜欢你啊,舍不得离开你啊。”

程致远道:“她喜欢我,所以将我送她的礼物扔了,更不合常理吧。”

温姝道:“你不了解冉冉吗,她得不到的东西,宁肯全部毁了,也不要近乎完美的残缺。”

程致远道:“可是我不是东西啊。”

温姝忍不住格格笑起来。

程致远道:“你别笑我口误,快帮我解释解释。”

温姝将枫叶收起,脸上兀自挂着笑容,问道:“你没听过‘女人心海底针’吗?”

程致远道:“听过,只是没亲眼见过。”

温姝笑道:“那是自然,谁会把心翻出来给人看。”

程致远道:“姝儿,你别取笑我了,我对女孩儿的心思当真捉摸不透,你直接告诉我吧。”

温姝嘟嘴道:“那好吧。”想了一下,问道:“刚才咱们说到哪了?”

程致远道:“我问你冉冉去追求梦想,为什么要扔掉我送的东西?”

温姝道:“她要狠下心来,将你彻底忘了。不过我倒是觉得她扔完之后,心里一定后悔了。”

程致远问道:“她今天没来学校,是不是已经去京城了?”

温姝道:“她今天上午找过我,说临走之前会向你道别,大概这一两天吧。”

程致远问道:“你说她扔掉水晶球后,心中会后悔吗?”

温姝道:“如果是我,一定舍不得扔的,至少留个纪念。不过冉冉性子很倔,头脑一热,这样的举动也不足为奇,事后她也经常后悔的。就好像小学时你突然离开,她和我谈起你时,经常后悔当时没有对你好一点,总是动辄打骂,对你一点儿不温柔。”

程致远道:“我倒是没怪过她,反而觉得她那样挺好的。”

温姝道:“所以我收着这片枫叶,是为了你着想。”

程致远暗自悲伤冉冉即将离去,正愁肠百结,脑子也不灵光了,问道:“为什么说为我着想?”

温姝道:“听说水晶球是你亲手做的,你再做一个送给她,不就弥补她冲动的过失了吗?”轻笑两声,续道:“那样一来,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

程致远闻言大喜,道:“我正愁不知该为冉冉做些什么,你居然一早替我想好了。姝儿,你真是太好了。”冲动之下,很想上前与温姝拥抱。

温姝低头望着枫叶,没有察觉程致远的想法,柔声说道:“小叶子,你真好命,差点便要‘情落人间恨缘浅’了。”

程致远目睹温姝可爱气十足,宛若清甜娇美的水蜜桃一般,令人观之口角生涎,吃了又觉可惜。细细打量,见她美目流转,嘴角盈盈含笑,秀眉直入云鬓,项颈温若白玉,只觉清丽可人到了极处,暗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内外臻美的女子,莫不是天仙下凡了?”

温姝抬起头,见他痴痴望着自己,不禁脸红起来,垂下目光,问道:“冉冉要走,你心里是不是挺不是滋味?”

程致远道:“有一点点。”

温姝道:“噢,原来只有一点点。你三年见不到她,都不会想她吗?”

程致远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年不见,那就是一千多个秋了。想来那滋味并不好受,比之牛郎织女相见,困难犹有过之。”

温姝问道:“你挨得过去吗?”

程致远道:“我如当上皇帝,日日被人称呼‘万岁’,兴许挨得过去吧。”

温姝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制作水晶?”

程致远想了想,道:“材料倒不难弄,制作过程也很简单,只是时间有些紧迫。今天是周二,等到放假去买,怕是来不及了。”

温姝道:“逃寝去买,你敢吗?”

程致远道:“当然敢啊。”答完,见温姝满面绯红,也不知是被晚霞上了色,还是内里渗透出的好气色,总觉逃寝二字与此时的她全然不符。

温姝道:“我陪你去,你会当我是累赘吗?”

程致远微微一笑,道:“当然不会啦。”

温姝道:“那么事不宜迟,咱们今晚就去,你认为可以吗?”

程致远仔细想过,道:“应该可以,我马上计划。”

温姝道:“那好,我先回去了。”

程致远见她说话时望着地上,笑问:“姝儿,你颈椎不舒服吗?怎么也不抬头看我?”

温姝呢喃道:“我干嘛要看你。”

程致远道:“交谈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那样才够礼貌啊。”

温姝道:“你对我嬉皮笑脸,我才不看你呢。”

程致远笑道:“我几时嬉皮笑脸了。”

温姝抬眼望他,立时看到他的笑容,道:“还问我呢,你看看你,现在可不是嬉皮笑脸么?”

程致远道:“我看不见我自己呀,不如你把头抬起来,你的眼中有我,我便能看到自己了。”

温姝又羞又急,道:“你好无赖。”

程致远笑道:“又怎么无赖了?难不成咱们晚上出去,你从始至终都不看我一眼么?”

温姝道:“那时天黑下来,我或许会看一眼,现在却不能看。”

程致远眼见温姝娇羞无限,禁不住还想挑逗她,忽然知觉这是无行浪子的行径,一下子从心底生出羁绊,不敢再继续下去。当即正色道:“姝儿,等我计划好了,去你班级找你。”

温姝这时在想:“他为娈娈心烦意乱,还哭过好几次,足见爱重有加。娈娈对他如何,现下倒是看不出来。冉冉心里对他虽好,面上却总是呼来喝去,他也不以为忤,毫不迟疑答应逃寝,只为给冉冉补一份礼物。冉冉说他重情,果非言过其词。娈娈和冉冉那样对待他,他还对二人那样好,我若诚心待他,却又怎样?”

想到这里,自觉生了贪念,但想克制,此刻实属难能,不由得继续想道:“我诚心待他,他自然待我更加好些?那是爱情吗?他原本在我面前不苟言笑,方才突然说起风话,是他认为与我的感情亲近了,玩笑过了头也不打紧,还是他认为没必要再尊重我了?他私下里对娈娈也开这样的玩笑吗?”

心念正自徘徊,忽听程致远口气转变,明显严肃起来,不禁微觉失望,道:“我等你。”说这话时,突然脑中泛起遐思:“今晚与他独处,过程之中定然形影不离,他还会不会说刚才那样的风话。其实他但说无妨,我又不会责怪于他。”想着想着,耳根渐渐红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