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心思去算计每天都在默默消失着的日子,时月已经悄悄地越过了芒种。
这个季节是上苍恩赐给北方农人收获的节日。连续两年的持续干旱,长稔塬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上,却没能长出一棵麦子来让这个季节向农人昭示它的到来。只有那些找不着麦田的布谷鸟儿,十分着急地站在干枯的树枝上彻夜地啼叫着。
行走在巷道哭丧着脸的男人们,相互打个照面也少了往日的问候和说叨。然而,从各家各户门道里依然传出一片纺车和织布机的声响。
山里女人们,生生死死都摆不脱那一绺绺用棉线缠绕的梦境。只要她们活着一天,两只手就一直不会停歇。
说到纺线织布这个营生,运喜家婆娘祝心香算是全村婆娘女子里最能干的一个。最近一些时日,她不知从哪儿弄了些棉花,开始背着人没黑没明地织起布来。婆婆和大女儿水仙也一人一架纺车支起来赶着纺线。她们家这些举动,闹得邻居都十分好奇。为了掩人耳目,她支吾着给邻居说,她在娘家借了点棉花,想趁着地里没啥活路早早给女儿做点陪箱。水仙娃已经十四岁了,姬仙也只小姐姐一岁。几年后姐妹俩要出门,也就一前一后的脚步,能早置办就得给女子置办呢,免得到时让人着急。
其实,这里边藏掖着一宗不可告人的买卖。
心香的娘家在皇甫庄镇边的祝坊圪崂,那儿离武帝山不远。近山的田土四季多霜害,无法种植棉花。山里人的四季穿着,全靠男人背着点山货下山来换取。皇甫庄这个傍山小镇,每逢集日,一条南北小街都是估衣地摊;两行大小门店,也尽是棉布字号。镇子周边的村民忙时务农,闲时家家都经营布匹估衣。小时候,心香时常跟上大人卖些老布袜子、窝窝鞋。自打出嫁以后,娘家的这条路便走得少了。前些时日,心香她大姨去世了,娘家差人说来了门户。
心香和运喜起了个早,一路赶到祝坊圪崂。两人一进门,还没有轮到去灵前插几炷香,就被管事的招呼着按远路客人先吃了一顿便饭。来到后院棚下,主家过事那大肆铺排的摊场真让两口子吃了一惊。一张大案上,摞着四层已经装好的白肉碗子;一口大铁锅上还架着刚刚捞出的方子肉,汤锅里依然咕嘟咕嘟地卤着一板板豆腐……心香不禁暗想,就算山里人不缺粮食,这年月过个白事,咋还杀得起两头猪呐?相隔不过几十里山路,却好像隔了一层天。
抬埋完人之后,她嚅嚅地向表哥开了口。对方怎么也想不到,表妹咋说嫁的也是个支部书记,居然能把日子过得能看上他家那一摊切过种子的烂洋芋。于是,他不无嘲讽地对她说:“都说山下人懒么,买点棉花织成布,换点苞谷荞麦不比那烂洋芋好吃么?这么重的东西,你们两副肩膀又能背多少回去嘛!”
心香和表哥是小时在外婆家一块儿耍大的好兄妹,她不服气地对他说:“现在谁还会穿土布哩?”表哥立即就认真地和表妹算了一笔细账:“哔叽一尺最便宜的也要三毛八分钱,咔叽就将近九毛钱哩。那些深山里的猎户,总不能背一布袋洋芋直接去供销社换几尺布去?眼下,一双老布鞋在街上照样能换三斤苞谷呢!”心香不禁吃惊地问他:“不是不让私人卖估衣么?”表哥不屑地回敬道:“死心眼子么,你统山里人啥哩?他们总得穿衣服吧?要是不信,你今日到集上去看一下,满街没见一家地摊,粜粮食的回去提着布,贩估衣的出来掮着粮……为啥?都在家户私下里做生意呢!”
于是,在回来的路上,心香就一直给不住打饱嗝的运喜撺掇着,“哎,我说掌柜的,我看咱也把家里攒下的那几卷布驮上山卖了,你看行不?”运喜心不在焉地反问她:“咱娃娃多,卖了积攒的那点布,一家人精尻子跑哇?”心香平日里当家比运喜有心计,便没好气地说:“从黑市上称点棉花咱再做么,一双手整天吊着等拉纸棍用呀!”
运喜一听老婆提到“黑市”两个字,便小心地说:“你这不是在老虎头上挠虮子嘛!”心香只是追问行不行,其他事她不管那么多。运喜被逼急了,才难为地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我瞎好还是个党员干部,自家婆娘带头搞投机倒把扰乱国家市场,这咋成?”心香立即就开始数叨他说:“干部咋?当干部你就甭娶老婆嘛,晚上把牛儿塞到墙缝里去不也一样!别说你芝麻大个书记官,县太爷他也得养家糊口吧?前些日子,要不是老詹时常接济,老妈也早让你送到土里去了!你个大孝子,咋就给老妈买不下几斤蒸馍?村里人把你促哄一下,你就真的以为你是个官了?有本事你到中央当个书记去,让我也做几天一品夫人!”
运喜被她戗得一声不吭,心香一路也再不提这话茬。
回到家里,她把孩子们穿小了又没舍得做布片糊背子的小物小件整理了一包袱,又把公公去世前只穿过几次的旧袍褂、旧棉鞋一起裹了,隔天就跟了一趟皇甫庄的六日集。不但一下子换了二十多块钱,还籴来二十七斤苞谷豆儿。她知道县城里粮贵物贱,又连夜折返进城粜了十多斤苞谷,再添钱换回六斤棉花。
做这号事情心香倒是轻车熟路,她先把一部分棉花存在亲戚家里,只弹了三斤带了回来。运喜在家里早张罗着几个小的在磨上推苞谷、罗糁子,赶心香回来,已经熬好了一大锅苞谷糁子稠饭。她这头一迈进门槛,一家老小便急不可耐地端起饭碗吸溜起来。一大锅稠疙瘩饭,一阵子就被一家人吃了个锅底朝天。谁知道,那苞谷饭熬得也太稠了,几个小点的多少天没见过纯粮吃食,又可着劲儿撑,进了肚子后一时不好克化,一个个肚子胀得哭闹了个前半夜。后半夜,大人被折腾得太困也忘了夜里的提醒,一群小的又一齐尿了半夜炕。他家炕上那页破席片子,被整个浇了个精透……
此后,心香三六九赶山、星期天进城,一家人被她支派得滴溜乱转。
话说,这天正好是端午节。家家没米包粽子,也省却了主妇们不少麻烦。天刚微明,心香和女儿已经赶早起来浆完了线子,把剩下的面水又添了一小面瓢苞谷糁熬了糊汤。她先给老妈送了一碗刮下锅底有疙瘩的稠饭,然后给一群小的一勺勺分匀了,让各端各的不要打架,自己这才端起碗来喝了几口。她趁老太太不注意,把自己的碗又扣在饭盆下给男人留着,又紧着招呼女儿晾线子。
不一会儿,老太太手里端着一只小茶碗出了房门,招呼几个小孙孙过来往鼻孔和耳朵眼里抹雄黄。
水仙看见奶奶已经翻出一直藏在自己展箱里的那一串小香草包包,抢先过去从奶奶手里挑拣了那个绣得十分调皮的“小猴子”给自己吊在脖子上,还故意对着大妹挤眉弄眼地炫耀了一番。完了,才坐下又摇起了纺车。谁知道,她那点小小的炫耀,却惹得处处争宠的大妹姬仙在一旁又哭又闹,非得要换她那个小香包不可。
心香也不说大女子爱起事,远远地指着二女子就大声呵斥:“哭,一天就知道哭!长了一枪杆子高不知道学着像你姐替大人干活,就知道和她争东争西。你还牛在那儿要咋?还不快洗锅去!咋,不去是不?好,看我腾出手来不打你个混账东西!”二女子看见当妈的事事都偏向姐姐,愈发撅着嘴犟道:“她不给我香包,我就不去!”心香手里忙张着自己的活路,嘴上依然充满威胁地丢过去一句话:“你敢!”
母女俩正在打着嘴仗,高运喜却满脸堆着苦笑走进了家门。院子里立时如一鹞入林,瞬间便鸦雀无声了。
平时,运喜这个人在外边和旁人有时还有点说笑,一进家门就耷拉着张脸。为此,心香背过老小时常骂他“整天就那一副吊死鬼眉眼,你是把干部当到自己家里来了!”一看当家的进门来一反常态,心香就有点稀罕地随口问:“哟,今日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看把你喜得像吃了喜娃妈的奶咧!”
这虽是一句山民们时常用来相互取笑的打趣话,由于运喜的小名叫喜娃,于是,在半阁城说这句话时就多少有点指向。话一出口,心香自觉失口,赶紧吐了吐舌头。男人倒没有和她认真计较,却明显有点生气地接了一句:“唉,这阵子我都想哭哩。”
这会儿,心香才从运喜脸上看出来男人肚子里肯定装着不高兴的心事,这才忙问:“咋?村上又出了啥事咧?”
运喜无奈地把拐子往石凳边上一放,十分惆怅地说:“还能出啥事嘛,老佑普这山杠爷又领着人起事哩喀。”说完,这才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摸出了自己的烟袋又开始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心香一边安顿二女子热饭去,自己依然坐在那儿稍稍停了手里的活儿,紧锁着眉头思想了一番,忙问他说:“为啥事嘛?你是不是又得罪人家老爷子了?”他吐了一口烟,不无担忧地告诉自家女人说:“哪能呢,他要领人祈雨去哩,祠堂已把三眼铳和锣鼓家伙全翻出来了……”心香一听是这个事情,就有些着急地说:“呀,你咋不去劝劝老汉?他也不想想,这是弄啥哩嘛?都啥年月了,公社要是知道村上闹迷信,我看他这个大队干部日后还咋往下当?”
运喜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无奈地说:“唉,我一个人能把几百人的事挡住么?都是谢家门里那些个老家伙,连谢信仁都急得跳了出来……”说完,他自己也在那儿不可理解地问自家婆娘一句,“你说,解放到现在多少年了,为啥群众思想里那些相信天命的东西才沉下去,咋又会浮上来了呢?”
心香根本就没心思听他那些大话,依然不放心地说:“就是喀。老天爷要是能知道,咋两年不落一丝雨星就不怕万人咒哩?”
运喜却慢悠悠地和婆娘搭讪地说:“连你一个女人都不信这些了,有些人却还闹得不可开交。你可能还不知道,老孟凸上那几面没塌的窑洞里又出了个白毛狐仙。咱们村上的人还在鼓里蒙着哩,外村的香客已在里边挂了幛子,有人还给狐仙列了神位!”
一听男人这话,心香立即惊异得张着嘴巴半天也没有合拢,十分不相信地小声说:“你别唬人了!”
看见女人那副极不相信的神情,他更加一本正经地说:“这哪还有假?那狐仙姑长得杨柳细腰,我都亲眼见了喀!”
心香一听男人居然还有心思在那儿卖关子,就没好气地戗了他一句说:“你亲眼见了?那咋不搂着那媚狐子睡一觉去?”
运喜一看女儿还在当面,便沉下脸打断她的话头说:“我开始也不知道喀。前天大队已经派人把那幛子撕了,过了一个晚上,有人又不嫌泼烦地重新设好了。刚才,大队专门组织民兵去堵抓那‘狐仙’,我也去了。真他妈白日鬼,你道是抓住谁了?”
心香一看男人不像在说假话,忙问:“谁嘛?”
运喜慢吞吞地告诉她说:“你辣子伙计喀。”
这下,心香却不相信了,她佯装生气地说:“冬花去装神弄鬼?你别冤枉好人了!”
运喜自顾认真地说:“咋能叫冤枉她?她都亲口交代了,刚才在大队我已经向本人落实过了喀。”
心香赶忙停下绞线车,疑虑地问:“这是真的?”
运喜抽了一口烟,这才叹了一口气说:“她也不知听谁说,从那窑里取点香灰冲水喝能治百病,谁知道半道上却眼馋上人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供果……唉,那都是些啥吃喝嘛。每天都偷偷去看一回,可次次都是白跑。次数多了,可能让人远远地瞧见过她的身影,这才闹得四邻八村越传越邪乎。晌午那阵子,有人报告说亲眼看见狐仙进了窑洞,我觉得应当堵一次,让群众明白这纯粹是迷信谣言也好。谁知道,民兵们封窑时恰好把她堵在了里边。一听外边有人,她一时又不好出来。谢有福这个贼大胆,明明听见里边有动静,还是斗着胆子端枪上了膛,对着窑门喊——‘是人是鬼你出来,不出来我就开枪了!’冬花原本想在里边躲一阵子,一听外边要开枪,豁着命就往外跑。那阵子,有福正准备伸头进那窑洞去看看,冷不防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尖叫着蹿出窑洞,当时就把他吓得搂动了扳机闹走了火,只听‘砰’的一声,子弹就贴着冬花的脖子边上擦肩而过,差点就整出个人命!唉,我真盼有个神灵让全村人能填饱肚子哩。要真有,我这个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先带头叩十个响头去!”
在屋里正接机杼绳儿的老娘听见儿子在院子说话,便颤巍巍地出来了。心香忙递了个小凳子,关切地招呼她:“妈,你甭坐石凳,凉呢。你把盛的饭吃了没有?”
老太太根本无心回答媳妇的问话,却对儿子说:“喜娃,你把我屋里依墙上搁的那碗饭吃了。我娃恓惶的腿不好,还要整天在外边跑哩,亏了身子咋拖着这一家子往前走呀……”
心香嗔怪地白了老太太一眼,生气地说:“看把你儿整天挂在心上也不嫌你心口坠得慌,我三天不吃也没见你操那些闲心!”
老太太心中有数地说:“大旱三年饿不死掌勺的,你在锅上哩喀。”
心香“噗”的一声笑了,这才对高运喜说:“你的饭我给在案上盛着哩,妈也真是……不趁着热又得让人家热一回去。”说完,她便放下手里正缠的线穗,扭身进娘屋里端出那碗剩饭,又一头扎进了做饭屋。
二女子老半天连一把火都没引着,惹得心香在做饭屋里边又是一阵儿责骂。二女子只怕挨打,跑出门来才犟嘴说:“锅漏湿了柴,怪我的啥事!”只听心香在屋里喊了一句:“你进来!几时学会犟嘴的?看我不撕了你的破嘴!”
运喜看做饭屋那扇窗户已浓烟四溢了,又把烟袋叼上了嘴。一听老娘刚才那牵心的话,他为了给老人家宽点心,就胡吹冒撂地对老娘说:“妈,我在外边常吃席哩。心香给你端啥你尽饱吃,把我个大活人咋也饿不着喀。”
老太太年岁虽大却不糊涂,她生气地回了儿子一句:“吃你妈个脚指头!你整天吃席哩?你咋不说你还吃‘毡’哩!天红得两年没下一阵好雨,你吃谁家的席哩?”数叨完儿子,老太太这才认真地对儿子说:“唉,你家老掌柜的像你这把年纪,吃席一顿吃过人家十三个圆馍,一拳头都能把牛打卧下。你看你个身板,还有这满院子的猴孙子,哪一个有你家老掌柜那一副好骨气……”
说完,老太太自顾叹了一口气,又神叨叨地告诉了儿子一个十分重大的事情。只见她抖抖索索地接着手里的机柕绳儿,给儿子安顿地说:“夜黑里,我又梦见你大那老死鬼回家来敲咱院门哩。他肯定知道撂下我一个老婆子在世上受恓惶,丢心不下喀。唉,也不知道他在阴司过得好不好……他进了门,这么热的天还穿着走时那身黑夹袄。我那阵子也没顾上和他说话,知道他回家一定骑的还是咱家那‘鸡屎花’骡子。你大这个人心粗了一辈子,时常是把骡子往门前树上一拴,也不怕牲口啃了树喀!我这头赶着紧儿收拾好包袱准备跟他走呀,谁知道,鸡叫了,你大一闪身就出了门。死鬼都怕鸡叫哩,这次我又没能走成喀……”
一听老太太在那里又说开了胡话,高运喜就笑着逗老娘说:“我大那么老远的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咋没给你捎带着拿个岐山的锅盔馍馍呢?”
老娘并不理睬儿子的混话,依然思路清晰地给儿子交代说:“你这个忤逆种哟,尽说一些造孽的话!也不说把我那棺板时常搬出来晾一晾,你不操心,却让我整天挂念。前几年收成好,我让把那寿木做了,你都是说不急不急。你看看眼前这年馑遭的,别叫虫子把板啃光了哟。说不清,你大哪天再一次回来叫我,去时连房子也没有造好……”
这些话,运喜也不知听老太太说过多少回了,他只是无声地笑了。平日,他最爱听老太太说这些神话了,有点闲工夫就坐在炕梢和老娘斗嘴。一听老娘说完了,他这才笑着说:“妈,你再甭整天瞎操心了。做那寿木还早哩么,我都不急你急得是咋?不说您能活一百岁,再活上十几年我看没啥大麻达。到那时候,您再看咱们半阁城的共产主义新农庄,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家家户户吃葱花捞面,您老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哩。”
老太太这回倒是听得真切,接过儿子的话头说:“吃捞面唼?你大一顿能咥三老碗,还得加一个大蒸馍。唉,我都七十九了,吃不上你那‘光铲猪油’的葱花捞面了……”
运喜一下子就被老娘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老太太年岁大了,从来不参加社员大会,也就不知道村庄眼下为啥被叫做“大队”、村民为啥改名叫“社员”等等这些时世变迁的文明叫法。不说远的,就在他上朝鲜那年,一群人在祠堂门前准备送兵出村,从人群里突然挤出了他这个怀抱小孩的老娘。只见老太太端端地走到谢氏祠堂的砖石台阶前,还没等大家闹清楚出了啥事情,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佑普爷面前,接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起来——“……谢佑普,你这遭绝户的老东西不得好死哇!我家喜娃是独子你知道不?你们谢家祠堂总不是把男丁都死绝了?你咋恁心瞎,上火线的事情,咋给我们高家一次就派了四个壮丁……我今儿个也不活人了,叫半阁城全村人一搭儿把我们婆婆孙孙活埋在谢氏祠堂门前哇,哦,嗬嗬……”说完便哇哇大哭起来!
刚才运喜顺口说了那句“共产主义”的文明话,她那副老耳朵却十分灵便地听成“光铲猪油”了。也难怪,老太太这一生仅仅赶过一回县城大集。她这个瘸腿儿子在集上曾经孝敬过老娘一碗荞麦踅面。她永远都忘不了,人家馆子里那盛踅面的小青碗里不但撒着韭花臊子,实实在在还搁着一小块浸着辣子的红猪油哩!
老太太一看儿子还在那儿傻笑,又好奇地向他打问了一句:“你给媳妇说啥地方又出了狐仙?”
运喜不经意地说:“人胡传哩,世上哪有狐仙的事儿!”
老太太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去指责儿子,却显然对他提到狐仙时这种毫不谦恭的话语有些气恼,她十分虔诚地告诉儿子说:“瓜娃,你年纪小没经历过喀,世上啥样的奇事都有哩。狐仙都是冤死的女人变的,在阳世还没活够阳寿,她们就化身成狐仙给世人显灵哩。”
她知道儿子并不会相信她的话,依然絮絮叨叨拉起了古——“唉,那一年还没生你哩,你大牵着咱家的骡子从渡口回来,上沟坡时就碰上过一回‘媚狐子’。他起身时,天色委实是太晚了。天上只有朦胧的细月,他在沟里走了一夜,就是找不着回家的路喀……后来,他对着崖头大声喊了一声‘崖娃娃指路’,人这才清醒过来了。原来,他脚底下踏的就是那条他走了几十年的老路,当时就是不知道喀。后来,他牵着骡子上到坡头,在驮道上拾了一个褡裢,一摸,里边装的尽是响圆!他拿上那钱,给咱家盖了上房、安了主,让人到你外爷家提亲时一下子就给了我娘家三十九块硬洋。我那时十三岁,一岁给三块。那是讲究喀。爹一块,娘一块,我陪箱底里压一块……第二年,八抬子大轿把我吹吹打打抬到半阁城。你爷给我交家事时,父子俩深更半夜从咱家水瓮下边挖出个罐儿,哎呀呀,满当当的都是银圆,我亲眼看过的!”
运喜这回却十分认真地笑着对老太太解释说:“妈,我爷那‘二五眼’绝对是在哄你哩。那些银货,我敢肯定没有一块是真的喀。听佑普爷说,他们两父子从西县贩骡马倒是赚过一大笔银子,可后来却结结实实上了人家山西客一回大当。那些银圆要全是真的,咱们家解放前咋没买下一点儿地?”
老太太突然茫然地望着儿子,又十分不放心地问:“你大那老挨刀子的,他后来给你外爷送去的那些硬洋不知是不是也是假的?”
运喜更乐了:“我咋晓得?不过你放心,那些钱要全是假的,我外爷那老倔头还不跳着双脚骂到半阁城来?不过,土改时我给人家工作队交了一罐儿银圆,反正人家一个都没要。村里人都笑咱家把银子捂成白铜了!”
老太太却仍然固执地说:“狐仙给你送银钱让你使唤,你不盖房不置地,埋在地底下咋行?你外爷常给我们说,银子是神器,一入地就长了脚,不在坛子里押符,它就钻墙跑到邻居家去了……”
这时,心香已经从做饭屋端出饭来,她给母子俩搁了筷子,这才接过了老娘的话茬儿:“亏了那银子跑到爪哇国去了,要是留下来,你就是个地主婆!这一院猴羔子,一个个都是地主孙子,到时连个媳妇都说不下,看你闹心不!”
老太太不失时机地接住媳妇的话茬说:“我媳妇这回说的真个儿是实实儿个实话。成分不好才叫遭罪哩,在村里做人抬不起头,娃娃也跟上受落怜……”
望着心香端上来的那一碗清溜溜的苞谷糁,运喜再也没有心思和老娘逗乐了。这碗汤饭,让他似乎看到了一碗老井坊这几天绞上来的黄水……面对着家传的这只大老碗,他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半天都没有去摸石桌上的筷子。
老太太也不再和儿子磨嘴,端着自己的碗进了做饭屋,她一直恪守着女人不上桌那老讲究。要是在平时,老太太这一走,高运喜肯定得把老娘说叨几句,这时候,他却没有吭气。心香看见男人依然一声不吭地看着那碗饭发癔症,就催促他说:“你咋不动筷子呢?”
运喜还是呆坐着没有吭声。
女人家都有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毛病,不问得男人起高躁一般是不会停嘴的。她估摸男人为麦秀昨天被关进县看守所的事情又闹心起来,忙问:“老詹不知道找到县长了没有?不就是卖了那点饭食嘛,还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
运喜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听婆娘没完没了尽扯这些让人更加不高兴的事情,便有点没好气地说:“你长着那副耳朵一天到晚是干啥用的?凭着刘玉清在公安局当着那个副局长,放个把人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一个女人家她杀人啦?!她放火啦?!”
其实,运喜一大早从县里赶了回来,麦秀这阵已经在自己家里好好地待着呢。他这头迷迷糊糊地刚起床,佑普爷就来到大队说要领人去祈雨,一想到这件事情就感到十分头疼。他坐在那儿自顾思忖了半天,这才十分不情愿地告诉了女人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唉,麦秀在里边把我也差点给告下哇!”
这句话,心香听得真真切切,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委实不明白,自家男人平日和老詹好得就差换婆娘睡觉了,这个杨麦秀为啥要平白无故去咬自家男人?何况,老高整天只知道撅着尻子给大伙拉套,倒是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想到这儿,她就更加急迫地问:“她能告你个啥事嘛?”
运喜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唉,你要是不去卖这布,这一家人往后可咋个活下去哟?”
听到这里,心香立即就脱口骂了一句:“这个卖屄的!被人家逮住就好好说自家的破事,拉我当垫背的!”
一看婆娘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忙替麦秀掩饰地说:“你看你那样子,人家公安的人都是喝醋的?一个女人家被叫到那号地方,她会知道啥该说啥不该说?她也不过是随便说了一句村上还有人卖破衣烂衫那些话……唉,你这个人呀,叫我这阵子不知咋说你才好!”
心香正在气头上,一看男人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替别的女人打圆场,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一拍屁股就要出门。
运喜也不起身,坐在那儿十分威严地呵斥道:“你闹啥去?”
心香气哼哼地说:“我找这个卖屄货论这个理去!”
运喜依然没有起身,只是十分震怒地对着女人喝道:“翻了天了你,给我滚到屋里去!”
这个瘸腿男人在自家院子里,绝对还算得上是个活阎王。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圣旨一般被一家老小认真地遵循着。当然,心香也不是村上那号有事无事都故意和自家男人闹气的麻糜儿婆娘,若不是心头这口恶气实在无法忍受,往日里她也从来都没有在自家男人面前这么没规矩过。
站在门口的她分明已经瞧见男人那发青的脸色,知道自己那句骂人的话委实是让掌柜的动了真气。当然,她比别人更熟悉自家男人的禀性。如果她今日真的敢迈出这个大门一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绝对会让这个小院立即就天翻地覆!她怔在那儿站了一小会儿,只好委屈地捂着脸反身冲进了自己住的小房……
一直目睹事情发展过程的大女儿水仙,知道她们家这个“活阎王”有事无事都会拿她们母女来撒气。当然,就她这个年龄,还不敢掺和大人们的事情。看见父亲气哭了母亲,她故意把手里的绞线车子往地上一掀,狠狠地白了父亲一眼,起身就随母亲进了屋。
水仙已经大了,平时,运喜也慢慢习惯着倾听她对生活的一些主见。没承想,这贼女子半年来愈来愈不像话,居然敢用这种方式对一家之主至高无上的权威提出挑战。可是,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想找个撒气的东西都没有,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