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又到了一个夏天。
长稔塬上的夏天,最酷热的也就是正午这一小阵子。高运喜也顾不上村里隔三岔五入事埋人这些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一个人站在村东高崖边的老柿树下,远远地遥望着北来又东去的滔滔黄河,心里毫无头绪地臆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儿。
正午的大太阳,烤得河对岸的山岚如同一座跳跃着的火焰山;远远地望去,那些隐约可见的村庄活像被烈焰吞没了的废墟。他幻想着,眼前那河水突然会慢慢地翻卷着漫上岸来,汩汩地流向长稔塬那一片片干枯的土地里;庄稼活转了,树木发绿了,漫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疯长的庄稼。满巷的男人们都端着一老碗黏面,蹴在自家门口碾场的禹杵上比赛饭量似的闷头猛吃着。那一双双粗黑的大手里,应当还抓着一块烤得焦黄焦黄的苞谷面饼子,咬一口,光听那咔嘣作响的脆声,人都觉得香在嘴里,甜在心头……他当兵出村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太阳当头的日子。
锣鼓声中,半阁城村的兵员高运喜和谢省安一伙小伙子在谢氏祠堂换了新军装,正要被扶上披红挂花的大骡子出村,他的老娘却抱着刚出月的女儿为他来送行。
只有他这个做儿子的知道,自己这糊涂的老娘经常会闹出一些不知深浅的事情呢。这阵子突然闯来,估摸不会有啥好事。一看老人家突然抱着孙女跪倒在祠堂门前,嘴里已经开始又哭又骂地和佑普爷为了自己的独生儿子被派了“壮丁”在那儿搅和起来,他赶忙跳下骡子扶起老娘,嘴里少不得连连呵斥:“妈,在家说得好好儿的你不来么!你看看这么多人,也不嫌丢人!走走,咱们先回,真是……”
可是,老太太并不买儿子的账,跪在那儿死活不肯起身。只见她慢慢地揭开怀里孙孙头上那小被盖,哽哽咽咽地转过脸去,对着小孙女开口哭着说:“……我苦命的仙娃呀,我娃再好好把你亲大看上一眼。他这一去,丢下咱们婆婆孙子日后可咋往下活呀……”
村民们一下子都愣住了。几百双眼睛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老太太怀里抱的孩子,一件蓝花包袱的外边,此时正露着一张小小的脸。
这是一张稚嫩得几乎不能让人用手去触摸的粉嘟嘟的小脸,在奶奶的哭号声中,小家伙依然露出一嘴还没长牙的粉肉冲着她的父亲甜甜地笑着,一双胡乱挥舞的小手一下子抓住她那年轻父亲胸前的大红花,突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运喜也顾不上再去劝说母亲,慢慢地伸出自己那双粗糙的大手开始抚摸着女儿的小手。不知咋的,这个七尺汉子立时觉得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止不住便开始流淌,未几,他也东倒西歪地给老娘当众跪了下去!
……
想到这里,面对眼前辽阔无垠的湿地芦荡,这个最后瘸着一条腿回到村庄的男人,再也抑制不了心头那股无以言状的愤懑,突然放开嗓门嗷嗷地吼起了长稔塬上人人钟爱的线腔戏——
娘亲哇,哇,哇——
细思量不过是蒸馍擀面,
急忙忙进厨房先把水添;
恶婆婆站一旁杀气满面,
不吭声打了奴一顿炭锨!
他那山里人特有的野嗓子,激越处如老牛负重、吼声如雷,哀婉时若怨妇哭天、悲音凄凄,让人听了连毛孔都觉得舒坦。只有这老腔的调调,合着眼前这沟沟壑壑,才能把山里人祖祖辈辈窝在心头的那股子喜怒哀乐淋漓尽致地抒发个锅底朝天。隔沟放羊挖柴的人,听见这边唱开了,也嗷嗷地接着唱了。沟里沟外,只有这荒腔走板的老戏文在空气里回荡……
怪只怪你的儿福薄命浅,
生就的牛马命鞭打绳拴;
儿死后你不要将儿收殓,
做雄鬼一辈子不返人间!
即使是无米无盐的日子,依然扼杀不了山里的人们那股活命的赳赳气概。他们就是这样唱着号、号着唱一路活了过来;往后,还得一辈一辈再活下去。两岸崖头上的回声,震得崖畔上的“崖娃娃”也哇哇地学舌。一个崖头传到一个崖头,直到随着那黄河水去了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崖娃娃”是一群活在崖缝中的小精灵。她们原本生活在幸福的天堂,王母娘娘却发配她们一年一度都得到地上的行宫里来观看世相。这些天仙妹妹,一个个如花似玉俏丽无比,那如花的容颜也永远都不会变老。正因为她们长得太惹人眼目了,上苍担心她们看过了人间的蓬莱仙境,那些定力不足的会留恋起凡尘的男耕女织而私配姻缘。于是,在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里,她们都被禁锢在那些石头缝里,不许和世间的男子见面。只有到了夜半更深,她们才会出现在月亮地里嬉笑打闹;大白天,只能听见她们在呀呀学舌,谁也瞧不见她们婀娜的倩影。唉,如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仙女们知道人间的饮食男女居然有饿肚子的忧伤,她们还会为眼前这干枯的季节啧啧称羡么?
运喜站在崖头唱了几声,心里便悠悠地多了些许慰藉。这时,他似乎觉得身后有人薅草的声音,转过身来,眼前依然是那一片黄秃秃的沟沟坎坎。
远处,正午的村庄静得没有一点鸡鸣狗吠,几近于一座死城。只有头顶上那一轮烈日火辣辣地悬在天空,炙烤着冒烟的黄土沟壑。他这个人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鬼神,可最近心里头却时时有些隐隐约约的异样。他拣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刚想坐下歇歇脚,却蓦然发现老娘如同从地下冒出来一般,拄着一根棍儿正在向他走来。
自从公社那次在他家院子带走佑普老汉之后,老太太就一直像保镖似的关注着她唯一的瘸腿儿子,根本不让儿子离开自己的视野。运喜刚坐下,只好又吃力地站起身来走过去扶住老娘。老太太却十分不领情地嗔怪儿子:“大正午的,你一个人跑出来弄啥哩?”
儿子呵呵地笑着说:“家里憋气得很,我出来透透气儿……”在老娘面前,他永远都不想让她看出自己心底的忧愁。
老太太又絮叨开了:“我在屋里正纺线哩,耳朵里却听着‘崖娃娃’在沟里唱戏哩,心里就好生奇怪,咋越听越像是你大在唱哩!”她手搭凉棚,望了望瓦蓝瓦蓝的晴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对着儿子说:“唉,你大年轻时候就爱唱戏喀,扮的彩旦眉清目秀,腰身比女人还秀柳喀。打日本那年,中央军住在咱塬上,队伍上的剧社就想拉他去唱戏。你大耳根子软,人家三说两不说,他那心眼就动了。后来,他实心想撇下一家人当戏子兵去。你爷一看他养的这个忤逆种真的起了那心,只怕他偷偷跟上队伍的人跑了,叔伯弟兄几个瞒着一巷人,半夜把他锁到后院红苕窖里不让他出来,还给人家队伍上谎说人去了山西。唉嘘——那天早晨,我上后院倒尿盆,影影绰绰听着好像有人在院墙缝里唱戏哩。细听,就是你大个死挨刀子的声气么!寻了半天,这才听见他在窖里正唱《张连卖布》哩。哎哟哟,你不知道,他一个人坐在窖底下又说又唱,真真把人能笑死喀!我爬在窖口听了一阵子,他知道我在上面,叫我赶紧撂几个馍馍下去,他饿得实在受不住了……你爷回来吃饭时,听见他那宝贝儿子还在窖里死劲唱嗑,就对一家人说:‘这驴湿的已经饿了两天了,咋还有恁大的劲?’后来队伍拔营了,你爷才把他又放了出来……”
想起了以前的日月,老太太很是怀念地告诉儿子:“唉,那时咱家有二十七亩地,一家人为粮食从来都没作过难喀。”
说着说着,她又敦促傻站着的儿子说:“走,这么热的天,跟我往回走。咱不当唔个干部行么,非得把人呕的咋哩?你大一辈子也没当过保长、甲长,不操一点闲心照样活了六十二;你替一村人操那闲心还惹了一尻子不是!你开个会跟人家商量商量,让别人也当当嘛,这号不挣银子的官又不是给咱家设的,当了一年又一年,到啥时是个尽头?”
运喜心不在焉地“嗯”“啊”了一阵,却根本就没听老娘都说了些什么。待老太太说完那通话,他却突然饶有兴趣地问:“妈,你说世上真有‘崖娃娃’济人的事儿吗?”
老太太的耳朵这一回却出奇地好使,她也不说催儿子走了,自己倒慢慢地坐了下来,十分虔诚地说:“有哩。那一年龙王庙三日集哩,你大赶集回来走到沟底福音桥上,低头拾了一只女绣鞋。那只鞋绣得可巧了,红缎面儿白丝布里子,鞋口子滚着丝线,两帮描的凤凰;轱辘底子纳得瓷实得像砖头,毛缨缨尖上还拴着一串串小玛瑙豆儿!他也是手贱,居然把那只鞋揣回来了。谁知道,当天夜里,咱家一直就没安生哟……前夜里,先是做饭屋的擀面杖一直在格朗格朗地响,院里也呼呼啦啦像有人在扫哩;后半夜,咱家那只大黄母鸡又咯儿咯儿地老叫唤,像黄鼠狼钻在窝里叼鸡哩。你大年轻时那胆子忒大,一听院子里一直有动静,提了棍就出门去撵。好天神哩,只见咱家院子正中蹲着一团像狐狸又不像狐狸的东西。看他撵来了,那东西这才不紧不慢地从紧关着的门缝里钻出去,一直在他前面跑着。他撵得近了,那东西就跑得快;他腿脚放慢了,那东西就一直在他前边不远不近处打旋儿。就这样,他撵着那团‘火’一直跑到了沟塄坡,抬眼一看,原来那老地方全变了模样,他差一点都吓傻了。你道是咋?明晃晃的月亮地里,老孟凸那片柿树园子全变成了一片亭台楼阁,满地都是假山浮石,一丛一丛的牡丹芍药开得白是白、红是红,嗷哟,真像是进了大户人家的后花园。他真真切切看见,路边那石礅上正坐着一个白皙白皙的小媳妇儿……他实想和人家搭话,问问这到底是啥地方,人家根本就不理他,自顾在月亮地里梳自己的头呢……”
听到这儿,高运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故意逗着让老娘生气地问:“我大肯定把那小媳妇当夜就领回咱家来啦!”
老太太佯装生气地说:“他敢!”接着,她更加神秘地告诉儿子说,“你大一看,那女子身后不远处,还有一群女子在弹琴、画画哩。他那时心魂也叫那些女娃迷住了,就那么在沟沿豁傻傻地坐了大半夜……后来,连他都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当村里的鸡开始叫明时,他的脑子才一下亮清了。可等他抬眼再看,眼前哪有那些亭台楼阁哟,原来他正坐在沟沿上一块苜蓿地边,前边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万丈深渊!他再也不敢耽搁,摸回家来,当时脸都吓白了,半天先喘不过来那口凉气!过了一小会儿,他又不放心地端着灯碗子去照鸡窝。咦,咱家那只黄母鸡卧在架上好好儿的。天大明了,我收鸡蛋时才发觉,放在蛋窝里的那只红绣鞋不见了……”
运喜终于如释重负地说:“这一回,‘崖娃娃’肯定又给咱家放了不少银圆吧?”
老太太生气地说:“崖娃娃都是小仙人儿,她们又不使银子!后来我就想,她们肯定是来给你大补心来的,一群姐妹们给咱家扫了一夜院子喀。说也奇怪,先一年,我掐了一把谷穗留籽,挂在房檐下叫麻雀啄得都没剩几颗了,那晚上不知咋的却端端地掉在院子中间。我给你大说,是不是‘崖娃娃’让咱种谷哩?你大说,那就种。那年秋上,咱家十一亩黄谷全收了,打下的谷子吃了三年干捞饭!你说‘崖娃娃’是不是济了咱家?那年秋里,种豆子的光开花花,没收下几斗豆子喀。唉,神灵每日都在提示世人哩,你就是不知道哪一句是神灵的真心话喀!”
运喜也没有吃过那黄米捞饭,心思这阵子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时,天空中有一只小鸟飞了过去,那清丽的叫声却一下子让他惊呆了。那鸟儿还在飞,叫声依然远远地传到他耳朵里,活脱脱是三个字——“自——留——地”、“自——留——地”!
这三个字让他的心头陡然一热,接着,浑身上下又不禁打起了一阵冷战。年初,县北同堤庄大队自己偷偷搞了个生产队单独“核算”的实验,并擅自扩大了全村社员的自留地。这件根本无法遮掩的事件,不久就被好事者反映到县上。县委十分重视这个“资本主义复辟”的重大案件,立即就成立了专案组进驻该村。为了进一步搞好社会主义教育在偏僻村社的落实,彻底纠正少数基层干部偏移党的总路线、自觉甘愿搞修正主义的那一套东西,县委专门抽调全县各个村镇的一把手,在同堤庄召开了一个公捕大会。那一天,公安部队全部荷枪实弹,一溜儿停了七辆大卡车。那么大的阵势,真是让山民们瞠目结舌!大队长吓得丢下一家老小,先天夜里潜逃得无影无踪;支书那个老实疙瘩开始还以为没事儿,却被当众五花大绑起来……
眼前,这些长年撂荒的烂沟坡,如果回到社员手里,确实能长出庄稼啊!大田绝收了两年,可自留地每每在那些过了节气的毛毛雨之后,各户拔掉干死的庄稼,紧时抢种了萝卜、洋芋,入冬前多多少少还都有点收成。去年霜降过后,山外的人全部拥到半阁城,争着抢拾社员们自留地揪过萝卜的烂叶子……春荒三月,那些晒干的萝卜缨子,已经救过许多家户的人命了啊!
想到这里,他突然破天荒地设想,前一段时间各个小队已经动过了自留地,再在这个上面做文章公社肯定会看出猫腻。能不能不动大田,让各队以“植树造林”为幌子,放手让社员公开下沟开荒地呢?如果碰上一场好雨,家家户户起码都能收点糊口的秋庄稼!村庄上,社员们眼下的生活情形已十分可怕。大队代销点进了一麻袋颗子盐,一月时间仅仅只被几个大食堂称走了两斤多!
想到这里,他突然拄着拐子站了起来,扶着老娘的胳膊说:“妈,咱们回家吧!我得赶紧召集大伙开个会去……”
老太太又唠叨地数说他:“开会,开会,一天就知道开会。开会能抵饭吃呀?”
儿子肯定地对老娘只说了一个字:“能!”
老娘看了看天,只好随着儿子准备起身往回走。她一边拍打着屁股上的土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快了,快了。这两天武帝爷肯定要给村上送雨来哩。唉,早该送了喀。也不知谁把他老人家惹下了,让全村人都跟上遭这么大殃。我这老寒腿,哎呀,这都疼了好几天了……”
运喜自己瘸着腿,却还得不时地招呼着老娘。他满怀信心地对老娘说:“但愿啊,要真有一场透雨,全村补秋就能收成二十万斤粮食呐。唉,我的亲娘啊,不知老天会不会给你儿子这个面子哟?!”
老娘喃喃地回了儿子一句:“你再甭说胡话了,老天爷能听你一个瘸子胡言乱语?”完了,她又叹着气说,“唉,武帝爷爷也不好生想想,要是把世上这一层活人饿死完了,以后谁给他老人家上香呢?”
一路说着,娘俩就到了村头。路变得平坦了点,运喜一瘸一瘸地在前面走着,突然回过身问了老娘一句不吉利的话:“妈,如果有一日我出几天远门,您老人家会不会整天哭天抹泪?”
老娘忙站住一双小脚问:“你瘸着一条腿能上远路嘛!”
运喜认真地给老娘解说着:“不能走也得走啊!不过,您要相信,您的儿子一辈子都不会做亏心的事情。不管别人说啥,您权当是儿子一个人豁着命去给社员们背粮去的,只要你不哭就行喀。”
老太太赶忙替儿子安排说:“你不会派旁人背去?进山背粮路难走哩。”
运喜回答娘说:“别人不行,人家就要我这个瘸腿支书拿事哩。在关乎全村人死活的当口,我总不能缩着脑袋不出这个头吧?再说,谁叫儿子是共产党的支书哩!”
老太太知道自己养的这个儿子跟他爹一样,是个认死理的犟倔倔货,说出的话就没有更改的余地,只好迁就地答应他说:“我不哭。你去时把自行车推上,让别人多驮些,你腿不好就少驮些。为救大伙活命,别把你的命搭进去就行……”
她没有看见,前边低头走路的儿子早已泪流满面,一滴滴眼泪掉在他脚下干枯的土地上,马上变成了一朵朵血花……
斯文扫地
生产队多日不派活路、不敲钟,高子升窝在家里觉得无事可做,他便把自己那点自留地当成练习使用工具的场所。几天来,他就这么锄来锄去,并尽力学着幻彩的样子把锄把握得不紧不松,很快地两手也能前后倒着换锄,巷里人都觉得是个奇事儿。
吃过早饭,子升正和婆娘在自留地折埝头,却远远地看见谢君怀急匆匆地走近了他家地头。他心里还在纳闷,平时两人说不上有啥交情,更没有相互需要帮忙的事由;这个人顶着大太阳能撵到地头来,恐怕是有事来求他的。
果然,君怀走到子升跟前时,这才小声招呼他:“高先生,忙着呐?”看他那不紧不慢的神情,好像又没有啥大的事情。子升把铁锨往地头一插,擦了一把汗才搭讪他说:“找我啥事嘛,这么热的天还撵到地头来?”
一看子升在那里停了手里的活路,君怀这才不无谦恭地说:“是这么个事,我四伯天亮时把气咽了,善广想让你过去帮着主个事。”
子升不慌不忙地问:“那也用不着这阵子过去嘛。等看下日子,抬埋人那天我再去也不迟么。”
君怀不好意思地说:“唉,好我的高先生哩,眼下还看啥日子嘛。墓穴昨天就开始打了,后晌就想草埋哩!”
子升奇怪地问:“甭说老汉那几个儿子,你和善广也算是自家屋有头脸的侄子,对老人家的葬埋咋能这么草率,就不怕村院笑话么?”
君怀立即就撇着嘴说:“眼下还咋顾得住那些脸面嘛。借遍了亲戚,只背回来二十几斤糜子,给老汉做不成寿面,在灵前只献了一碗杂面搅团喀!唉,人死了献那饭食顶屁用嘛。你过去写个告帖,好赖贴副白对子就算有这么个事了……”
子升一听,提起铁锨刚想移步,幻彩却气呼呼地走过来拦住自家男人,不无告诫地说:“今日这事我说不去就去不成!夜黑咱俩说的话你咋全忘了?从今往后,再甭揽给人写字这号活路!”
君怀一看不对劲儿,忙对幻彩解释说:“他婶,我就算是把人活背了,我四伯总还当着贫协主席哩,帮这么个忙你怕啥嘛?”
幻彩也不听他那些话,只死死咬住一句话:“不去。只要是白纸黑字的事,你以后再别给你高哥揽。你还嫌他倒的霉少吗?”
君怀却有点不解地问她:“倒啥霉哩?毛主席都说过,人固有一死,火送到泰山,权当扔根鸡毛,请人写幅对子犯啥法嘛?”
子升一听事情这么急迫,君怀居然还顾得上在那儿“哉”他那一口臭文,先不慌不忙地替他纠正着说:“他叔,引用古人的话咋好信口胡吣哩?古时候司马迁倒是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话,老人家引用时也一字没差,你咋站在唔达胡说八道呢?以后这号辱没斯文的话,你没闹清楚前,还是少出口为妙喀。”
君怀也不管自己那话说得在行不在行,趁机督促地说:“那我先走了,你一会儿赶紧过来,甭让我跑二回喀。”
子升一看君怀那样子非得让他去,碍于在婆娘跟前又不好直说,只好模棱两可地支派着说:“你刚说的个事情,嗯——是这样,你先回去。唉,你也是有帽子的人,我也跟你差不多……这号事,也容得我思想一下。说句揭底话,还真让人不好办哩!”
幻彩一听自家男人终于还长了点记性,肯定地帮腔说:“唔是迷信活动喀。死都死了,贴那对子能咋?还让写告帖哩,你就不怕让公社再找你高哥的麻烦?”
君怀根本没听出子升那话并不是在故意推辞,觉得两口儿在那儿一唱一和好像故意在拿撮他,脸上立时就挂不住了,气哼哼地扭头就走。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丢了一句——“难怪人家要收拾你哩!不就是会写几个狗扎扎字么?你还说得个轻巧,你跟我差不多!你说,咱俩咋能差不多?我是贫农,你是上中农;我是堂堂的革命社员,你是个敌伪军官;你也不撒泡尿水把自家照一照,我谢君怀咋能和你这号毬人差不多!”
幻彩耳朵尖,听到君怀那几句不三不四的骂人话,不等男人接茬,她先气得跳着脚破口回骂起来:“谢君怀,你湿你个婆哩!你唔号人缘还有脸揭旁人短哩!你个不要脸的钻到邻家媳妇屋里,把脸叫人抓得稀烂,你以为人不知道?你碎屄能的你去写么!你以为你算啥正经东西?偷人家吾家营棉花地头打农药的瓮,叫民兵押着游巷哩;领着特务住在你家让公安局带去蹲看守所,你都写上!把你四伯去河南贩婆娘、上黄龙倒腾大烟的事也一齐写上,让全村人都看一看,你家门里的人多有能耐!”
在村庄上,一个男人被女人骂得无法招架,却也没有去理会的先例。子升一看君怀虽然停住了脚步却也没还口,便拦住自家女人,却对站在地头脸色煞白的君怀远远地递话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过来。叫人揭上两张白纸,我总得回去把墨汁和笔拿上……”
幻彩一听男人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句人话,立时不骂君怀了,又指着子升骂开了:“你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的毛病!人家骂你也不还口,你算个啥男人?你还跟他去哩,你去!今黑就和他那骚婆娘睡一个炕上,死都不要回来!”说着,顺势往地上一扑,抱住男人的一双腿死活不松手!
君怀站在远处,听见一个女人把自家男人骂得不堪入耳,便气汹汹地给子升打气说:“把唔号混熊婆娘不打还惯下毛病了,你拿着个锨把闹毬哩?”
子升还从来没有被婆娘抱着双腿这么混闹过,一时被弄得无计可施。他一听君怀还在那儿火上加油,就没好气地说:“君怀,你个没人形的东西,你这是来说事、还是来起事哩?你过来,你替我打她几下,我娶下她还没用热气呵过一回!你咋不过来?我倒是想学学男人是咋个打老婆的!”
君怀从来没见高子升发过这么大的火,只怕子升一气之下撵过来掠他两锨把,赶紧闷着头哧溜溜走了。
幻彩一看君怀跑远了,却憋着一肚子委屈无法发泄,便放开男人的腿,坐在地里放声号哭,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我的妈耶——耶——耶;你把你娃掀到火坑里叫你娃受罪哩——哩——哩;面瓮瓮净得用笤帚扫哩,叫我咋给蛋娃做饭呀——呀——呀;天爷爷,你还不下雨咋哩?眼看一家人都活不成咧,死挨刀子的被公家开除了还要去给人写字哩——哩——哩……”
子升一看老婆哭得委实恓惶,便蹲下身子好言相劝了一阵:“还哭啥哩?又没人听。你也不想想,大伯以前和屋里咱大好得像兄弟俩,他老人家这阵子把气咽了,我总不能不过去帮忙照看一下?咱不写那告帖总得成?现在不讲究那些了,写下叫谁看嘛?再说,又不请乐人吹打,那帖咋贴得出去?”
幻彩慢慢停了哭声,站起身来仍然噎噎嗝嗝小声求他:“咱让君怀唔号人都不放到眼角了,你还挨了砖头不长一点记性!要去,你去一下,人多处少说淡话,省得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瞧咱家笑话……”
子升捡了块瓦渣,熟练地蹭着锨上的老铁锈,顺从地点了一下头,嘴上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估摸大伯的棺材还没有着落呢。你看,咱那几块闲板是不是先借给他家用用?”
幻彩十分不情愿地回答:“善广手里能没钱?全村人谁不知道他家院子里埋下的银子一个人都背不动,他还不是故意在巷院中给大伙装穷哩!再说,他咋不借给自家屋里兄弟?还叫君怀那样作践人?”
子升毫不在意地说:“君怀是个没成色货么,说那话又能把咱咋着了?大伯人不错哩。二三月里,他给咱家偷偷送来一碗黑豆面你忘啦?他还能念起我给他教着两个孙娃哩,也没嫌弃咱个外风么。人嘛,他在难处,咱如果能帮乡邻一把却不出手,心里也不好受喀。”
幻彩不解地问:“那,这时辰把板才扛去,啥时合寿木嘛?不是说后晌就抬埋人哩么?”
子升叹了一口气:“不值个啥。凑合着过事哩,又不动刀子活,几个木匠一会儿就合了。我过去看看,你到家先把板上的东西挪一挪,一会儿跟着抬板的人也过来一下,老人家一辈子也就再麻烦咱们这一回了喀。”
幻彩接过子升递过来的铁锨,望着男人那微驼的背影,两眼又一次涌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