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大太阳火辣辣地悬挂在天庭中央,远远地望去,黄秃秃的长稔塬如同跳跃着一片燃烧的山火。吃午饭这个时辰,武帝山献殿前的南天门金顶上,却兀自升腾起来一个大云团。
在大伏天,只要武帝山上出现这样的云团,长稔塬一线必会大雨滂沱。转眼间,只见那一团翻滚着的乌云,渐渐变成了灰中泛红的乌梢子云;在高空劲风的撕扯下,涌上来的大片云层很快被拉成了丝线向南而来……隐约中,从远处已经传来铁车滚动般轰轰隆隆的闷雷声。
站在巷道中间的佑普爷,手搭凉棚远远地对着那云头仔细地端详着。只见那云头飞快地向南飘移,后边还翻滚着大团的乌云。他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大喊:“快回家关窗户呦——,北岸子的云上来了,武帝爷给咱送水来了哇——”
许多人还在巷院中观望着。
地面上偶尔刮起了一丝儿毛毛风,干燥的尘埃中,几片鸡毛打着旋儿在地面飞舞;空气里,已经有了一点泥腥味儿,南岭上却依然是一片晴空。在乌云的衬映下,天空显得更加湛蓝。这阵子,太阳依然光芒四射地停在天空中,周围的一切却让人觉得有些异样。
突然,一阵狂风从西向东越村而过,几棵在大旱之年被虫蛀空了的树冠被齐茬刮折了;鸡们、猪们被惊吓得没命地往各自家门里狂奔,刚才还在看热闹的大人,全拉了小的跑回家去关闭门窗……
陡然,一声炸雷活像是在村庄中间炸响,家家户户的房子都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接着,地面上就出现了铜钱大的雨点。风还在吼,渐渐增大的雨梢子在狂风中像长鞭一样,开始击打着干枯的大地……又是一串儿连环着的炸雷,雨点急骤地加剧着密度;顷刻间,箭杆子白雨便把原野和村庄吞进午后的阴霾之中!
闪电像巨蛇在空中飞舞,闷雷紧贴着地面隆隆滚动;雨线已相互交错成一片混沌,雨点发泄着积蓄已久的怨气般倾盆而下。霎时,各家院子全部积满了雨水,巷道中间的洪水也冲集了一尺厚的柴草。一刻钟过去了,又是一刻钟过去了,那撼天动地的雨声、雷声、狂风声,把盼雨的山民们最初的惊喜立时炸成了粉末……
久旱必有暴雨。人们开初的屏息静听变成惊愕和恐慌,他们又一齐在心中暗暗祈祷武帝爷按捺着点性子。可是,大雨在雷声中顷刻又变成了枣大的冰雹。院子的积水里已经飘起了冰粒,房顶上的瓦沟里淌雪般泄出一道道弧形的冰雹瀑布!
村院里,老婆婆们拼命地发出一阵“哟哟”的唤狗声。狗是上苍的使者,只有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狗,才会施舍出那点怜悯之心!男人们从门里向外不住地扎着刀斧,孩子们也抓起随手能拿到的脸盆和铁器拼命地击打着……他们试图用这种声响吓唬住那泄愤的雷公。然而,冰雹仍旧不停地下着,其暴烈之势毫无减弱的迹象……村巷中积蓄不住的大水,终于冲开东城壕那道土坎向沟口涌去,山啸般的淌水声一直从下午响彻到深夜!
早晨,当往日一脸土灰的社员们看到东方那一轮被雨水冲刷得如同少妇红脸蛋般妩媚的骄阳时,久违的喜悦又一次挂在他们的脸上。一巷欢声笑语,大家都在高兴地议论着抢种晚秋的事儿。他们知道,村干部们也一夜都未合眼。太阳已有一竿竿高了,大家才看见各队的干部从祠堂走了出来。
这时候,六队队长谢舍娃匆匆地进了家门,出来时手里已经掂了一把明晃晃的大䦆头。接着,只见他用力敲响了六队官树上悬挂着的那口铁钟。大家以为要开社员会,家家门上都扯长耳朵在那儿听着队长的下文。在这场少见的大雨过后,长稔塬上的土地像棉花一样吸足了水分,没有三四天时间,人和牛是进不了地的。钟声一停,只听见谢舍娃扯起叫驴嗓子大声喊叫了一阵:“大家听好了,大队通知,今明两天家家下沟去开荒地,今秋可以先撒点庄稼让地醒一醒。这次的原则是,开多少、种多少,秋后自己收多少……明年春上,大队统一购买花椒树苗要搞‘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的大运动……”
听清了的人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听清的还在那儿愣神。大伏天搞绿化?队长莫不是吃错了药!可一看他掮着家伙往村东走着要下沟,一巷人这才半信半疑地各自进门寻家具去了。
这时,有些脑子转得快的人立即就明白过来了。坡地不存水,大雨过后即时翻种才能保住墒土。植树造林是个小事,能收一季庄稼才是大事呀!手脚快的已出了门,先占了沟上大点的荒坪干开了;那些磨磨蹭蹭来迟了的,只有下到半坡上去……
说到开荒这件事情,老詹才是半阁城“自由开荒”的祖师爷。他早在去年已经在日头墚墚下的沟坡上开出了一大块荒地。尽管他不善农事,却有一颗孩童般的心。用他的话说,这是他家开垦的一所“私营农场”。
老詹之所以有这个惊人的创举,都是他在高运喜家吃过一回老太太腌制的酸洋姜菜、而且觉得挺合自己的口味后萌生出来的。从此,他便开始在远近的沟里寻找那种长着荸荠一样块茎的野生植物。最终,在距离村子一个被他命名为——“狐狸和花面狸出没的小沟坳”里,他终于找到了一小丛长着小葵花一样叶片的野生洋姜苗。
今年刚开春,他别出心裁地挖出那些小小的洋姜“儿子”,将他们带到他的“农场”做移植实验。万没想到,这些野物适应性很强,趁着春天夜晚河道上吹来的那点潮湿的风,居然在山坡上生根、发芽,并长出了一大片。一看全村人马扛着工具下了沟,老詹只怕有人开荒毁了他的菜园子,拉上麦秀率先下到沟底看护起他的“农场”来了。
老詹开的这片荒地面积也委实不小。麦秀站在洋姜地边,简直不能想象是什么力量促使自己的男人用一只小小的羊铲挖完了这么一大片沟坡。一夜暴雨过后,那些几近枯萎的洋姜叶片全部舒展开来;在明媚的阳光下,巴掌大小的叶片互相交错在一起,迎着早晨的阳光,郁郁葱葱地像一片小树林。她激动地大声对身边的丈夫说:“木林,这也太多了,咱们糟害上一片种点荞麦吧?”
拄着䦆头正在欣赏自己杰作的老詹有点不舍地摇着头说:“奴,奴,这种野生蔬菜嘛,高妈妈最爱吃的,我要在收获后送给她家两大桶。我的意见,不能破坏!”
麦秀知道男人根本不了解这种野生植物的习性,就仔细地告诉他说:“这东西见点雨水肯长得很,就是剩下三四十棵,不等到秋后,它那长长的根上结下的洋姜疙瘩也够两家人一冬天腌菜的……”
老詹还是不同意,却指着边上长满野草和刺槐的荒坡说:“我有力气的,挖了这些小树和草,咱们再种粮食,菜园的洋姜我不同意破坏!”
麦秀告诉他说,新开的生地不长庄稼,只有像他这样翻晒过的地才能种粮食的道理说服老詹。随后,又安慰他说:“收了荞麦,地里明年还会长出一地洋姜。这野物是地溜子,你以后想除净都不容易哩……”
老詹终于听懂了麦秀说的道理,但他仍忧心忡忡地说:“高运喜家里没有人开荒地……”
麦秀好奇地问:“这跟你有啥相干?”
老詹不无担忧地告诉妻子:“他的儿子小嘛,他的脚不能下沟开地的,我们多挖一点,让他家共同种上粮食!”
麦秀终于明白了,推了他一把说:“好了,我的先人!心香早跑到她家自留地下边开地去了,你有那心,还不如打下荞麦给他们家送些吃的去!”
老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醒悟地“嗷”了一声,便抡圆了宽䦆飞快地刨了起来。麦秀先撒了种子,跟在后面捡拾着男人挖倒的洋姜秆,还不时地提醒他不要使太大的劲儿,那样就把荞麦种子埋得太深不好出苗。老詹却根本不听妻子的劝告,撅着屁股只顾卖力地刨着。她只好在刨得过深的地方不时地补撒着种子……
第一次看自家男人干农活时那古怪的样子,麦秀在他后边嗔爱地说:“真像头驴!”话一出口,她自个先笑了。笑了一阵,她又无端地想起昨晚的梦来。
也许是雷雨的惊扰,麦秀做了一夜噩梦。天明时分,她真真切切地梦见丈夫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好像要去一个从来没有听人说过的地方。那山、那树、还有小桥下那无边无沿的大水……蓦然,睡梦中的她突然看见老詹变成了前夫谢省安!他冲着她微微一笑,却背着部队上新发的背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村口。望着前夫的背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口,难舍难分地哭出了声……梦醒后,她的枕头上湿湿的已是一层泪水。
听着屋外的雨声,麦秀再也睡不着了。她摇醒身边的老詹,撒娇地问丈夫为啥在“梦”中撂下她不管,只顾自己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老詹迷迷糊糊听明白是她做了不好的梦,才像哄小孩似的说:“好吧,宝贝。让我一会儿也能进入你的梦中,看看刚才那个人是不是我詹木林?”接着,他转向妻子,紧紧地搂着她认真地说,“我会骑大马的,可永远不会把你一个人放下独自去旅游……”不一阵子,老詹却又打着呼噜睡过去了。
虽然是一场梦,可这是麦秀的一块心病。她多次问过丈夫的身世,老詹说来说去还是用那几句老话搪塞,告诉她说,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是妈妈一个单身母亲把他拉扯大的。他上大学四年级时,原本准备休一年学去周游世界,最后却为了服兵役报名去了朝鲜……在枪林弹雨中,当他得知母亲因他不在身边孤独而逝的消息后,便死了回故乡的心思。
麦秀一个女人家,虽然摸不透自家男人的心思,却也不时地注意到,两口子每每提说到这些话题时,老詹都似有难言之隐,却又一次次欲言又止。特别是他一直不愿说出他那老家在新疆的具体县名,只告诉她“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她也打问过他在朝鲜打仗的事儿,他只说在志愿军总部做过翻译,并借口“这是永远保密的事”便不愿再多说。从男人牛头不对马尾的叙述中,她也听得出来,老詹和高运喜以前并不在一个部队。高运喜负伤后早于他回国的事情,老詹居然一点儿都不知情。
倒不是一个女人太多心,四邻八村那些倒插门的外地客,尽管小两口恩恩爱爱生儿育女,多年过后,男人们只要回过一趟老家,就会勾起他们隐藏在心底深处那份浓浓的乡情。要么千般生事,非得拖儿带女迁回老家;要么,抛妻弃子一去不再复返。她时时担心着有一天,老詹也会离她而去,甚至害怕他在她面前提出回老家去看看的事儿。
老詹这阵子正干得满头大汗,也顾不上喘一口气,脱下上衣往洋姜棵子上一甩,接着又奋力地挖了起来。麦秀却拣了几个像水泡一样娇嫩的小洋姜走了过来。她帮丈夫擦了一把汗,这才把手里的小玩意儿递给幽幽地问他:“木林,你看,这是什么东西?”老詹像孩子一样乐了,高兴地说:“多美妙的小生命呐,这是洋姜的小儿女!”
麦秀却没忍住,一串儿泪水滴在丈夫的手上。老詹忙问:“秀,你这几天为什么老是不高兴?”她飞快地擦掉泪水一头靠了过去,忧伤地说:“我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和孩子。你说,你会不会一辈子和我就这样生生死死在一搭儿?”
老詹被妻子这莫名其妙的话弄糊涂了,停下手中的活儿小心地问她:“是的。你为什么要问这些话?”麦秀却赌气地说:“你不会是骗人吧?”老詹真诚地对自己的女人说:“我不会说谎的,更不能欺骗你和我们的孩子,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们的!”麦秀又问:“那你为啥一次也没说过要回老家的话?”
“这个,我想至少目前不会的。”
“为啥?”
“我的故乡不欢迎我回去……”
“你做过啥瞎事吗?”
“没有。我只做了我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情。”
“你,做了啥值得的事情?”
“就是……来半阁城再不回故乡的事情……”
“你……难道在老家订过媳妇、悔过婚?要么就是跳墙摸过女人……是个人人恨的坏种?!”
“我发誓,我没有做过一件坏事!”
“那,你总得回去看一看的?”
“我想,如果将来有这个机会,我会回去看一看。那是我的故乡,那里有我的家,还有我儿童时代的伙伴们,我肯定得回去看看……”
“你真的要回去?那,你得答应带我们一块儿去!”
“当然,到时候带着芍药、儿子,咱们一起坐飞机去!”
“是吗?你们老家好不好?”
老詹两只像琥珀一样清澈的眼睛怔怔地望向远方,嘴里喃喃地对麦秀说:“我的家乡很好,很漂亮;那儿有高楼,汽车,大桥,还有像咱们这里的沟坡、云彩,真的很漂亮。对了,我的家乡有一条十分美丽的小河,可是,咱们的村庄周围没有小河……”
麦秀突然转过身,凝望着远方熟悉而又陌生的黄河抬手指给丈夫说:“那,不就是一条河么?”
老詹突然被妻子的话惊呆了。是的,这条世界著名的大河如此恢宏,自己为什么就视而不见呐?在丹东战俘管理所,一群英国飞行员在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广场晚会上唱过一支《我们在太行山上》的中国歌曲,他从那雄浑的男声四重唱的旋律里第一次聆听到了黄河汹涌澎湃的涛声。这么多年,他就住在黄河岸边,为什么就没有好好看过她呢?他望着雄壮浩淼的黄河,一股激越的热流情不自禁地开始在心中翻腾。远处,那仿佛凝固了的波涛使他想到了大海,想到了故乡……他回头看着妻子那俊美的脸庞,像在梦中一样读着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嘴里却喃喃地说,“秀,你一定会唱歌的!”
麦秀羞涩地低下头去,脸上立即就泛起一团彩霞般美丽的红晕。她说:“唱不好,我只会一点儿!”
他鼓励地说:“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这个做丈夫的还没有听过黄河女儿唱的歌呢。你能给我唱一首吗?”
麦秀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接着,没有一丝羞涩地轻声唱起了她心中最钟爱的歌——
送郎送到一里墩,
一盘儿鲜果一盏盏灯;
将灯儿递在郎的手,
红影儿底下观貌容。
送郎送到二里村,
王侯家公子放风筝;
风筝儿虽高线还在,
只怕郎一去不回心。
天上的星星一颗颗明,
哪一颗是你的宿命星?
卖了良心你魂还在,
我念着奴夫早回程!
崖畔畔上,狗剩和婆娘停了挖地,静静地听着麦秀的歌。同居一个村庄,左邻右舍从来也没有听见过麦秀开口唱歌,两口儿都被她那动听的民间小调吸引住了。一曲终了,狗剩在坡上呦呦地喊了一声:“老詹呦……羊吃生产队黑豆了!”麦秀停了唱歌,听见坡上传来狗剩不怀好意的招呼,也不示弱地用双手在嘴上捂了小喇叭对着上沟坡喊:“‘辣子’呦……狗剩又偷吃牛料哩!”
沟上沟下,一听两家人互相揭开了老底,立即就传来满坡开荒人开心的笑声。这如潮的笑声惊飞了一群在崖畔上歇脚的野鹁鸽和呱呱鸡,它们扑棱棱飘下坡来,嘎嘎的鸣叫声在沟坡快乐地回荡。
黑手
伏天的荞麦冒出地面就开始吐蕾,只有二十多天的光景,满沟满塬便红装素裹一片生机。接连又落了一场透雨,整个长稔塬逐渐又活转过来了。
谢信仁蹲在沟沿上看着坡上绿茵茵的庄稼,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队上敲钟让社员下沟开地那阵子,他没有让儿子和媳妇出门去。那时,他在心里对这件事情已经盘算过不止一遍。半阁城的这个“神算子”一直相信,世界上的大小事情都有个基本定数。当年,他拥有七十多亩好绵土地,这还不算四十亩祖陵。如果按土改时的政策框框划成分,政府至少得给他闹个富农。不过,自从他跟山道上的朋友染上大烟,先卖门房、后卖地,最后连祖陵那几十棵大柏树和石桌石凳也让人抬走全换了烟泡儿。吸上那孽障东西后谁也没办法,他知道祖业在他手上迟早非踢踏净了不可。那一笔丰厚的家业,从儿子开始下延三代,也不一定就能赎回来的。后来,为了那一口大烟,他先贩私盐,后倒腾军火,不怕坐牢,不怕砍头,只要能换下银钱,人不干的事儿他都齐齐地干过了。总算老天开眼,两年不到,他一下子又发了起来。接着,他静下心来在保上当了几年差,抽地亩、派壮丁、吃黑拐,他手头几乎又攒下一笔能赎回家里被他卖掉的那些地的钱了,他却没去赎。在和共产党的多次接触中,他已经觉得,如果共产党得了天下,肯定要实行共产。与其给儿女置办那些物业,真不如把手头这点银子让自己红火上几天。趁着兵荒马乱,他整天戴着礼帽骑着骡子四乡赶集,反正手里也不攒、院里也不盖。三年过后,渭北果真就闹开了土改运动。他家没剩几亩地,居然跟上大伙分得了三间瓦房的木料和二十亩官地。这是他人生最为得意的一着棋。到了互助组那时节,别人都傻乎乎地把土地当爷伺候,家家恨不能吃住在自家地头;他却把地撂给别人租种了两年,自己则一心一意白天睡觉、夜里纠合人掷骰子。麦后秋后,甘愿收那点“租子”。那时候,他是全村第一个觉得可能要收地的人。于是,趁机抓住那些傻乎乎的农户置铁车、买大牛,踌躇满志地准备大干一场的有利时机,以一亩地一石麦子的低廉价钱,一气儿把自家名下的土地私下里卖了个精光!果然不出他之所料,那年夏天,全村庄的土地一夜间全入了人民公社;牲口牵去并了大槽,铁车农具收归集体所有,粮食也被装进大队食堂……那些老实巴交的山民这才一齐傻了眼。他一无土地,二无车马,三无余粮,一家人却和大伙一样坐在食堂的八仙桌上吃过几天白面蒸馍,看足了全村人的笑话。
那场大雨过后,大队放开让社员下沟开荒的时候,他没有轻举妄动。说穿了,他觉得这纯粹是驴踏骡子白下力的事情。他算是琢磨透了,就算高运喜这小子敢在老虎头上逮虱子,他绝不相信一村傻瓜蛋谁能把那庄稼收回到自己家里去。
紧接着落了透雨,眼见沟里的庄稼在多年旱得没长过草的歇心地上发了疯一样地长,他却没有看见公社那帮人有一点动静。不过,他还是往失算处想了想,如果一家一户都心安理得地在家里吃小灶,拿啥给集体食堂那大锅里下呢?不管咋说,大锅饭还就有这点好处,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眼下,这几架沟的庄稼应当说也有他的一份。
他正在那儿洋洋得意地想着,老远却看见村上的烂杆光棍谢民生挑了个破竹笼走过来了。他像看见了鬼推磨般稀罕地打量着一身布片飘荡的民生和他脚上那一双勉强趿着的烂鞋,待到对方走近自己的身边时,这才奇怪地问候道:“上辈子,拾粪呢?”
民生不过四十郎当年纪,可按辈分他却该叫人家一声“叔”的。为了显得谦恭,加之自家头上一直顶着那个不光彩的“敌伪帽子”,他见了村庄上这些辈分大年纪小的一概呼之为“上辈子”。
眼角依然堆着几疙瘩眼痂屎的谢民生,把面前这个四类分子的殷切问候也没当回事儿,只是吃力地挤着一对儿迎风流泪的红烂眼看了看信仁,随便应了声:“不拾粪吃啥哩?”
这个平时吃饭连饭碗都懒得洗的人,居然也开始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使得信仁愈发惊奇起来。于是,他不无调侃地问对方:“狗屎能吃么?”
一听信仁这句带刺的讥讽话,民生便多多少少有些不悦意了。他擤了一把鼻涕,顺手撩起袖子擦了擦,这才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娃娃似地接了他的话茬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你还当了一辈子庄稼户,这点狗屁道理都不懂么?”
信仁根本没有想到从民生嘴里居然还能冒出一套一套儿的庄稼行话,便附和着说:“话听起来都对着哩。你早早这么会算计的话,说不定能娶上个媳妇,这阵儿都把光景过得和左邻右舍一样了!”
民生尽管被他当面揭了短处,却显得十分大人大量,依然不屑一顾地回答他:“唔么个事么,急啥哩?有猪头还怕寻不上个庙门?只要咱敢放一句话,媳妇多得在门口排队候着让咱挑拣哩!”
信仁哑然一笑,故意揭着对方的老底问了一句:“我咋听说你姑给你年前说了个寡妇,咋说着说着又没声了?”
民生已经觉察眼前这个老东西肯定是闲着无事故意找自己穷开心,就生气地回了一句说:“谁说人家是个寡妇?”
信仁倒当真地问:“照你说,那女子还是个黄花闺女?”
他没好气地说:“那可不。就这,本人还没看上她那人样哩!”
一听这没影儿的事情倒叫他闹得跟真的一样,信仁接着又问:“那,不会是人样差点儿吧?要么就是走路不稳的柳拐子!”
一听这话,民生感到今日不和这老家伙把这件事情说清楚看来还不行。他放下肩上的粪笼,摆出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人家姑娘嘛,身架倒端正着哩,就是嘴上有个小豁豁,说话不太严实喀……”
信仁马上不悦意了。他心里想,眼前这个全村有名的懒汉,加上那破锅烂灶翘扇子案的家道,还能配个啥青瓷碗碟?甭说人家女方嘴上有个豁豁,即使是个半癫,只要能生出娃娃,他小子就是烧高香都来不及哩。这样的货色,居然还挑三拣四讲究蛮多,真是烧碗里衬着炸豆腐——吃出没看出。于是,他斗胆地教导着面前这个“上辈子”说:“黑白是个馍馍,好赖是个婆娘,你都这把年纪了,还顾得上挑三拣四吗?不如将就一下自己,好赖办个人算了。女人嘛,吹了灯搂在怀里还不都是一个样儿!”
民生平日里最见不得别人下眼小看自己,一听眼前这个谢信仁也说出这般狗眼看人低的话,立即就没好气地撇着嘴说:“婚姻大事能胡将就么?再说了,咱独门独户又是好成分,再等几年又怕咋?能碰上合茬的,还看是不是合意的;起码得有点人样长相,慢慢挡向口么。前一阵儿,采蘩给我提说她一个老亲戚,人家女人长得嫽得太哩,就这,我还没松那个口!”
这话更加让信仁觉得奇怪了。他惊奇地打问道:“咋哩?她要带几个娃娃过来哩?”
民生摇了摇头并不作答。
信仁暗自揣摩那女的肯定又有啥更大的麻达,便穷追不舍地套话问:“总不是给你说了个石女吧?”说完,他还像猫头鹰似的怪笑了一阵子。
民生被他那几声怪笑闹得浑身上下立时就很不舒服,半天才气哼哼地反驳说:“你如果是个媒人,能给本村人往回领那号二尾子么?我原本不想跟你说这事的底实,你偏要问哩。不说了,不说了。”
站在那里正掏着烟锅的谢信仁,却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接着他的话头又问:“看把他家的,她要是个嫽货,你咋不应那亲事哩?”
民生没好气地吐了一口唾沫,顺嘴丢过去一句话:“唉,她娘家爸是个四类分子,跟你一路货喀。你说,咱清清白白的贫下中农咋能和唔号毬人做亲去?”
信仁一听,脸上立时像被人抽了一个耳光似的难受,继而便潮起了一片猩红,顷刻又转成了酱猪肝一般的颜色。民生转过身,“扑踏扑踏”趿着鞋拾他的粪去了。信仁这才冲着他那隐约露着屁股的破裤裆狠狠地唾了一口黏痰,在心里不住地咒骂——“真他妈四海翻腾发大水,鱼鳖海怪成了精!你老子打了半辈子光棍,你狗湿的还得打一世光棍。湿你妈你不就是个贫农么?老子也是贫农!湿你妈,你唔号货色还揭别人的短处哩,呸,你也配!”
信仁平日里最忌讳人在他面前提说“四类分子”这句话。在家里,儿子和媳妇连个“四”字都不敢提。今日叫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穷烂杆奚落了一番,他心里还真不是个味儿。此刻,他陡然感觉头上这顶“四类分子”的铁帽子像个紧箍咒一样压得他头痛难忍。
他心里当然清楚,这都是自己给自己造的冤孽。
说起来这事儿并不遥远。那年,运喜的父亲高闷儿给国军贩骡马得过一笔横财。后来,老汉又倒腾起了洋烟。这事儿不久就被王善庄的刀客夏侯举惦记上了。一天晚上,这个人摸到了半阁城,撬走了老汉的银子,把老汉气死了。这件事情,前前后后还都夹着自己的手。眼下,人家的后人当了支书,自己这个大木桶明摆着在人家井里下着哩。前些日子,他私下里多次撺掇佑普爷去祈雨,与其说是为了地里的庄稼,倒不如说是为了村里的人事。只有把半阁城这池清水搅浑,祈雨那盆脏水肯定会泼在高运喜这个支书身上。只要假手把这个人闹倒台,自己往后才有可能慢慢想办法找点出路。可是,这小子在公社有张书记这顶保护伞,祈雨事件倒让佑普老爷子一个人背了黑锅。
看着满坡坡的庄稼,他坐在那儿还在云里雾里地遐想着。如果眼下再能遇上像土改时那样“反戈一击”闹点小功劳的事情,或许这才是自己重出江湖的绝好时机。可是,村上又有啥事情值得他再“反”一次呢?
他突然眼前一亮,村上这个“自由开荒”或许就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已经公社化了,有人还鼓动群众私自开荒,这不是和人民政府对着干么?可他仔细一想,却又不免有些心怵。这毕竟不是高运喜一个人的事情,也不似祈雨那样的小事,告不准,打草惊蛇自己绝对是死路一条。即使告赢了,自己出卖一村父老,不是给自己找事么?
想到这里,他一个人坐在地上犹豫了良久。不管咋说,开荒这事公社里派人查出来是一码儿事,若是自己为了去邀功状告全村人,那又是另一码儿事。再说,整个村庄没下沟的除了几个死老汉病娃之外,大多数社员多多少少都种了些萝卜、荞麦和糜谷。事情过后,如果在村院中起了众恶咋办?他思前想后,却不愿意让这个不时在脑海闪现的恐慌,熄灭掉心头那复仇的烈焰。不过,他返回头又一想,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头大,难道说自己就该这么勾着头做一辈子人下人么?俗话说得好,成者王侯败者贼。一不做二不休,自古无毒不丈夫。做男人,就得有股子豁出去的劲儿!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像自己刚才已经做了一回亏心事一般偷偷地观看了一下四周的动静,然后才故意大着声咳嗽了一阵,也算是给自己多少壮了点胆。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只野狗,以为他刚才蹲在那儿好一阵子不起身似在解手,兴冲冲地跑近等人离开。
他当然知道狗的用意,偷偷地拾起一个大土块,无端地想拿这条狗出出心头的恶气。狗却看到对方存心不善,不远不近站在那儿再也不往前走。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股劲头,左顾右盼地寻找着新的发泄处。终于发现坎下不知啥时有人拉了一坨屎,于是,就狠狠地举起手中的土坷垃向它砸去……接着,就暴跳如雷地对着眼前的沟坡开口大骂起来——“湿你妈的,没撒泡尿把你们都照一照,一个个都得意得想咋?我不舒坦,你们也别想他妈的就那么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