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峰回路转

第二天一大早,向阳公社派了一杆子人马早早地来拆半阁城的祠堂。十多个拉着架子车的民工刚到村头,迎面就遇上了手执铁叉的谢佑普。

那些各村来的民工,看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干筋巴老汉手里抡着一把大铁叉,一副随时都要和人拼命的样子,委实没有一个胆大的再敢往前挪一步。当他们听完事情原委,觉得这个自称是“群众代表”的老爷子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这么大的事情,村上至少应当和人家祠堂户下商量妥当。毕竟要拆的这可是家庙,又不是那些破照壁、烂戏楼。不过,这么远的路让他们白跑一趟,回去也不好给公社复命。于是,他们就和老汉通融了一阵,看能否派一个人进村用电话和公社“基建办”沟通一下。如果公社和村庄真的要动官司,那也轮不上让他们这些跑路下苦的人在人家村头惹这个烧叨。

事实上,这件事情公社那头也实在是催得太紧,一个晚上就打来了三次电话,闹得高运喜咋也在炕上躺不住了。他只做通了几个年轻支委的工作,圪蹴在炕头紧急召集了个支委会。尽管谢佑普还在留党察看期,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邀请老汉列席了会议。既然是列席,不等于有权利去举人家那个拳头。为了慎重起见,运喜还是恳请老汉留点“个人意见”。老爷子当时铁青着脸一句话没说,自始至终还算是把整个会议参加到底了,给他留足了面子。不过,他却知道这个山杠爷的脾性,这件事情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至于最后能闹出多大的动静,他心里还真是没数。一大早,他这头安排谢有福在前巷撒了四个持枪的民兵,以防备村上有人趁机跟着老汉起事,自己却躲在沟边忐忑不安地听着村里的动静。

话说,那个民工头儿把电话打到公社基建办之后,接电话的任丕显一听拆房队进了半阁城,村支书躲得找不着人影,一个疯老汉掂着铁叉见人齐戳,立马就向正在工地督促进度的张义伦书记当面请示,看看公社是否可以派几个基干民兵去支援一下拆房队。张义伦一听高瘸子居然敢在这个当口给他上演这出“苦肉计”,立刻就指示让村上一个叫“谢佑普”的人来接电话。

果然不出张义伦所料,电话接通后,两句话就证明了谢佑普正是那个手持铁叉的疯老汉。

不知道张书记说了些啥,老爷子就对着电话开始怒吼——“张义伦,你个狗奴才记清楚了,要不是我谢佑普当年在沟坡上把你背回来,你小子有十条狗命也不够一死!当个共产党的破书记你就是人厢了?老子入党时,你小子还在你娘肚子里猫念经哩!咱们走着瞧,我就是要闹得让全社群众都知道,你这个得势小人,要把我谢佑普逼死在新社会里……”

可能是张书记在那头服了点软,不一会儿,老汉又笑眯眯地对着电话和人家套开了近乎:“好么,你这才像个人在说话。行,我组织,这个你放心。再说把人饿得要死要活的,他们总还能端起建校工地那大老碗吃几顿饭么……这个事情不用你多说,后晌我就安顿谢舍娃带上二十个人下来……”

那边张书记刚一放下电话,老爷子就趔趔趄趄出了祠堂,立马敲响了六队官树上那口铁钟。

村上,那些躲在自家大门后边只等着出门闹事的事儿头,一听老爷子已经敲响了铁钟,一起操着家伙拥到了祠堂门前。然而,大伙却被眼前的景象闹得有点哭笑不得。祠堂顶上,并没有一个外村人上房揭瓦,只有老爷子像个得胜将军似的圪蹴在祠堂门外的砖台阶上十分舒心地咂巴着他的旱烟锅子。

看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佑普爷这才一磕烟锅站起身来,把大伙的面目齐齐扫了一遍,十分感激地开口说了一番话:“都来了哇,这就好。我谢佑普亏得还没死,看来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如果哪一天阎王爷请我请走了吃酒,打墓的、抬轿的、跟上看热闹吃嘴的,就是我眼前咱们这些乡里乡亲喀。大伙都记住,今儿个这就算是我欠下左邻右舍的情了。以后真的到了咽气那一天,你们就不要再给我送香蜡纸表了,那份情,我老汉这阵子已经提前领受了哇。”

接着,他又向大伙解释道,“嗯,下来我还得再麻烦老少爷们一回。还是老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人家公社干部还都是些讲理的人,好赖还允许群众说话,多少也听得进去点群众意见,并不像咱们村上那些糨子官,咬住猪尻子蒸馍都换不下口!我把村上这具体情况给张书记一说,这就算是给咱把祠堂保住了。话又说回来,咱们的任务没完成,也不能心安理得对不对?张书记在电话上问我,公社盖的那个学校,咱们半阁城的娃娃将来还上不上人家那里去念书?我还真是没法回答。最后,他倒是给了我一个台阶,让咱们大队去些社员供几天匠人,就算是以工代赈啦。家里剩下的人,再把咱们的三道城门楼子拆了,拆下的那些墙砖能顶多少就算多少,也好让他给全社的群众有个交代……再说,已经不须再防土匪进村了,留下那些砖洞子也没啥用处。唉,我这个老脸是人家张书记给下的,你们就再给我赏一次脸吧。今儿个,咋说也得先去上二十来个人供匠人。以后的事,我就再也不给大伙揽了喀。”

一看大家还围着不走,他便对站在那儿发愣的谢舍娃安排说,“舍娃子,你还傻站在那儿鳖瞅蛋呢!其他队,咱务不起那人、说不起话,你先把咱六队的人派上去。那些端不起砖块,拿不动泥叉的就别让去充数了,架子上下的活路都重喀……”

大伙一看无架可打,都怏怏地提上家伙回去了。

后晌,谢舍娃带着村上挑拣出来的三十个精壮劳力背着铺盖去了公社,这件事情暂时算是平息了。事前事后大伙也都明白,谢舍娃一介毛猴子小队长,也没那派人出村的权力,上人的事也还都是运喜一手操办的。本来,他也想当时一同随民工去公社,可一下子还抹不开那脸面。等到晚上,他这才骑上自行车跟屁股去了,还亲自在那儿督了几天阵。

话说,老爷子明火执仗地和公社对着大干了这一场,为半阁城保住了祖宗祠堂。人们却一点都不担心公社敢把老爷子怎么样。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老汉虽说是一个不起眼的老农民,但若是摆个谱儿,张义伦还是得给老汉留这个面子的。老汉的大女儿谢月季当年嫁给了黄南支队司令董振堂,这个人眼下可是洽川县堂堂的大县长呢。还有,这个张义伦也曾经是老爷子的二女儿谢月娥的上门女婿呐。在村庄上,这号半路走断了的亲戚,对村庄和当事人都是个忌讳,人们都不会无端地去提说。隔得久了,年轻一辈人都不太清楚这段村庄往事了。

发生在这片塬畔上的故事都离不开“早先”这两个字。这是业已过往的陈年老事,让时光筛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日斑,被抛洒在一株千年老柿树下风雨吹拂不走的荫凉里,不时地供后人们去俯首捡拾的村庄碎片。提起过去那段时月里的往事,还得从老爷子开车马店那时候说起……